今村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在他活着的时候，总是自视甚高，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而和富江那种让人心甘情愿拜服的魅力不同，剧团里的人对他一向只是勉强忍耐而已，只因为他当时是不可替代的约翰。但尽管如此，看见今村如此凄惨的死状，即使是平日最厌烦他的人也不免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我们报警吧？”有人怯怯地开口问。

但换来的却是一声断喝：“不行！”

人们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仰头看去，是从后台走出的矢口导演，他的脸都被迟来的光吞没了，声音却异常坚定：“演出日马上就要到了，如果这时候爆出这种事，我们还能继续吗？”

的确，如果报警的话，剧院会被封锁调查吧。即使调查很快结束，又有谁会来刚死过人的剧院观看演出呢。

“我们努力了这么久，大家都这么辛苦。不就是想要这次演出能够成功吗，”或许是距离灯光太近了，不停有汗水从矢口导演涨红的脸上流淌而下，他来不及擦拭，只顾着劝说道，“难道有谁想让大家的努力就此白费吗？”

“话虽这么说，到底是死了人……”

“有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矢口导演追问道，“是有人杀了他吗？”

不等他继续说，道具师先开了口：“那座约翰的雕塑本来是用绳索拉着的，谁知道它怎么会掉下来，也许是因为刚刚线路坏了，而今村恰好从底下经过。”

紧随其后，又有人接着说：“也许这就是个意外呢，今村自己不听指令在黑暗中乱跑，不小心撞到了开关才会这样。”

也有些人沉默着没说话，不过这就够了。

矢口导演再一次站了出来，诚恳万分地向所有人保证，他们只是暂时将这件事隐瞒起来，等到演出结束，就立刻告诉警察。

“别担心，大家到时候可以互相作证，我们只是为了保证演出顺利进行才这么做的，只是晚了一点而已。”矢口导演像是终于想起来，伸出手擦了把汗。

一切就这样决定了，几个人戴上手套，小心地将今村的尸体抬起来搬进冰柜里，避免因为天气原因腐化。那个石像约翰也被一起搬了进去，因为体积过大，他们不得不将今村的尸体弯折起来，好让他们和谐相处。在他们忙碌的时候，其他的人开始打扫现场和准备起下一场排练，道具师则走到了矢口导演面前。

“那尊石像不能用了，现在怎么办？”他问。

矢口导演朝我们这边投来一瞥，我意识到他在看富江的脸色。但富江对此毫无反应，只是饶有兴致地对我说：“真夜，你觉得谁会是凶手？”

“第二个约翰，杀了第一个约翰，”她沉吟道，“这不是很像某种侦探小说的情节吗，但是今村的死法应该像约翰一样才对嘛。”

我知道富江只是闲着无聊随便说说而已，不过被掉落的石像砸死还能说是意外，但是如果今村被割下头颅的话，这就无法模糊过去了吧。凶手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他还想要这场演出继续而已。

但是在场的人中，除了我、富江和秋月素朗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十分看重这次演出，不然他们当初也不会对今村如此宽容忍耐。所以仅仅靠这个，也没办法排除凶手。

“好了，我要去排练了。”富江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考，她起身要走，我立刻拉住了她。

“怎么了？”她停下了脚步。

“你不累吗，”我尽力让自己的话显得更平常一些，“从早上到现在，已经很久了。”

如果矢口导演现在在这里，应该会对我感到无比愤恨，毕竟富江难得会如此配合。但是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退出这场演出吧，我总觉得再在这里待下去，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即使死亡对富江来说是寻常之事，我也不想看着她死去。

不要再这样了。

不知道是富江读懂了我的想法，还是单纯也觉得累了，她很快同意了我的建议。或许是因为今天富江的表现太过出色了，矢口导演在她去后台卸妆的时候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和她再三确定好了明天排练的时间。

“一定要参加这次演出吗？”回去的路上雨还在下，富江挤在我的伞下，我侧过身问她，“如果你喜欢表演的话，我们也可以去其他的剧团。”

有些喧闹的雨声中，我听见富江很轻地笑了一下，她抬头看向我。

“你害怕了吗，真夜？你害怕这本侦探小说继续写下去，下一个受害者会是我吗？”

我没有说话，我无法否认，今天剧场里那种一边处理尸体一边排练演出的古怪氛围让我想起了在教堂见到富江的时候，一切看起来很平静，可又随时会失控。

“可是无论我去到哪里，结局都是一样的，”富江突然停住了脚步，伞面倾斜，有雨水落在了她的肩头，“所以你觉得我们能去哪呢？”

“要我像老鼠一样躲起来吗，”她的声音分明很轻柔，却带着迫人的压力，“要我像个普通人一样过最庸常不过的人生吗？”

“我没有这么想……”我怎么可能这么想呢，这个世界上像我一样的普通人已经太多了，而富江只有一个。

听见我的声音变得微弱，她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刚才有些咄咄逼人，于是将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放松语气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不过真夜，我并不在乎死亡这种事。”

我知道，可是我在乎。

我不想再看到富江死去，因为，好痛啊。

被切开皮肤的时候很痛，被触碰到伤口的时候很痛，血肉生长愈合的时候也很痛。或许因为我自己害怕疼痛，所以才更无法忍受富江所受的痛苦。

在湖边的幻影里，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富江的死亡。一道道刀光如急雨般落在富江春雪似的身体上，她既没有哀求也没有哭泣，可是我看见她在颤抖。

不要再这样了。我再一次在心底默默祈祷道。

“真夜，这是我的命运，我不打算逃避，”她看着我的眼睛，“那你呢，你会一直跟着我，一直保护我吗？”

我知道，这些天以来，或者是从她认识我开始，她想要得到的就是这个东西，死心塌地的承诺，甘之如饴的奉献。为了这个，她可以利用她的美貌、温存和所有其他文字难以言说的魅力，像蜘蛛一样耐心地织就她的网。

而现在，我已经落入她的网中了。

之后的几天里，剧团的排练更加紧凑，似乎大家都清楚自己已经为这场演出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所以更加不能容许失败。

我担心富江一向随意的态度会在这时引起其他人的不满，但她却一反常态，表现得十分积极。矢口导演对此惊喜又诧异，他不敢直白地说出来，怕反而引起富江的逆反，只能委婉地感叹道：“富江，你真是天才的演员，简直就像莎乐美附身了一样！”

富江早已听惯了诸如此类的赞美声，连敷衍一声也吝于施舍，却不无促狭地调侃道：“这样说来，其实今村才是真正被约翰附身了吧！”

每每听到这里，矢口导演只能当作没听到，假装忙碌地走开。

我听说在战争时期，即使头顶着炮火，普通人也要如常工作。眼前的场景似乎也差不多，剧团的人们一边争分夺秒地排练一边偶尔说笑几句，气氛平淡而融洽，但就在他们来回奔走过的舞台下，却摆放着一具冻僵的尸体。甚至他们还要不时抽出空去检查一下，以免又出现什么线路的问题。

说起来，这些天秋月素朗再也没有出现过，连他的好朋友矢口导演也不曾提起他的踪迹。也许他是被吓破胆独自回去了，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件好事，至少没有人再在我耳边不停说教了。

我独自坐在幕后看其他人忙碌，因为无聊，富江把她的剧本丢给了我，在短短的几天里，我已经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了。

外面传来悠远神秘的乐声，随即而来的是渐次响起的脚步声，如沙漠中响起的银铃，又让人想起被香料和珠玉堆砌的馥丽夜晚。

我知道那是富江在跳七重纱之舞了。我其实很想看一看，但富江坚持要我等到正式演出的时候。

我只好埋下头继续阅读，但已经看过太多遍的文字远不如耳畔的乐声更有吸引力。我想象着富江在明亮的月色下起舞，每一层轻纱都像云的影子，温柔地包裹着月亮。她不知疲倦地舞着，双眼燃烧着火焰，发泄着仇恨与愤怒，一直到月亮变成赤红色。

一声沉重的坠地声打破了我的幻想，我回过神来，这次排练已经结束了。富江第一个从舞台后跑了出来，身上漂浮着一层白雾似的热气，额头上的头发也被汗水打湿了。她最近心情看起来都很好，径直跑过来，俯身在我的脸颊边落下一个吻。

“你在这里无聊吗？”她握着我的手问，“马上就要结束了。”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今晚，就是演出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