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天色黑得比以往更快，浓重的云层推挤着从远处滚来，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

剧院门口，前来观看演出的人们撑着黑色的雨伞，沉默地从昏沉的雨幕中走过，像一只只溺死的乌鸦，让人莫名心悸。

但一旦走进剧院里面，所有灰暗的心绪都会顷刻间化为乌有。

这里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原已老旧的建筑被镀上一层灿金色的光泽，显得无比辉煌。人群如潮水般分散，涌入四面八方的席位，交谈声层层叠叠，不绝于耳。

很快，几乎所有座位都被填满了。

我不禁感到疑惑，矢口导演的剧团原来很有名吗，不然为何可以吸引这么多的观众？不过我注意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不算年轻了。

“他或许也是藤原千代的影迷吧，所以才要将这个小城市作为首演地。因为这是她当初成名的地方，三十年前，她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出演了《莎乐美》！”

我想起旅馆前台那个年轻人曾经对秋月素朗说过的话，也许前来的观众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并不是被今天的演出吸引，而是想要回到故地，以此怀念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和自己曾经的年轻与热情。

或许是因为富江的缘故，矢口导演给我留了位置，就在前排，能够清晰地看清演员脸上的表情。而我旁边这个还空着的座位，大概是他留给秋月素朗的。这样看来，他或许还没有离开这里。

“请问，这里有人坐吗？”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我回头，看见了前几天在商店遇见的那个女孩。

“小丛？”我想起她的名字。

“是你啊姐姐！”她的脸上露出雀跃的神色，“你还在继续旅行呀，你也喜欢戏剧吗？”

“嗯，应该马上就结束了，”想到她上次的好心关照，我不由得多说了几句，“我有个朋友要参加今天的演出。”

“对了，你的伞我今天带来了，但是……放在外面，待会演出结束能稍等我一会儿吗？”

“哎呀，一把伞而已啦，”她点了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所以旁边那个空座位也是姐姐认识的人吗？”

“没关系，你坐吧，他应该不会来了。”我起身让出位置。

“啊，谢谢姐姐！”她显得十分高兴，“不过我是想让我姐姐来坐，可以吗？”

我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小丛似乎是一兴奋起来话就会变得更多的类型，她告诉我，她姐姐的梦想是当导演，已经考上映画大学了，这次的演出票是她攒了很久钱送给姐姐的毕业礼物，但是位置不太好，所以才想着来这边问问。

“小丛！你在这里做什么？”上次见过的那个女孩急匆匆地找了过来，“怎么又让我到处找你，演出马上开始了，快回座位上去！”

小丛瘪了瘪嘴，似乎有点委屈，但还是推着她的姐姐往这边来。

“我问过了这里没人，你就坐这里好啦，”她装出一副任性随意的样子，“反正我又不爱看这些，坐哪里都行啦。”

“喂，你！”

不等她姐姐说完话，小丛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真是的，干嘛这么别扭啊，连声谢谢也不听我说完。”小丛的姐姐大概清楚这是妹妹的好意，没有再追上去。

“打扰了。”让位置时她对我说。毕竟那时只有匆匆一瞥，她显然已经不记得我了。我也不打算再解释什么，严格来说，我们只是从未说过话的陌生人而已。

剧院里的灯光开始暗下来，大幕拉开，演出开始了。

一轮残破的月亮从舞台上方升了起来，几个全身披挂的士兵倚靠在栏杆上，谈论着今晚的宴会。

在舞台的另一边，香雾缭绕的宴席上，国王面色沉沉地坐在宝座上，他的王后正在为他斟酒，但他的目光却紧紧盯着另一个地方——那个侧身而坐的少女，浑身裹着像月光一样冷淡的银色纱衣，用一柄象牙做的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士兵中的一个也在远远望着她，他望得太久了，以至于身旁的人开始警告他。

“你不应该再看下去了，你注视莎乐美公主的时间太长了。再继续下去，或许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

但这年轻的士兵已经被迷住了，他对警告不闻不顾，只是痴痴地望着那苍白花朵般的身影，高声赞颂起她的美丽。

和他的大胆表露相比，席中的国王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或许更加疯狂。这灼灼的目光落在莎乐美身上，令她焦躁不安，她忽然起身离开了宴会。

当她从宴会离开时，那边的灯光暗下了。与此同时，悬挂在士兵头顶的月光则更盛了起来，照亮了一旁被野草和荆棘压覆的阴暗水牢。

郁郁寡欢的公主走到了这里，她的脸被月光照亮了。

在那一刻，我听见原本寂静的观众席中传来阵阵惊叹的低呼声。就连坐在我旁边的小丛姐姐，也发出了不可思议的赞叹声。

“他们从哪里找来的演员”“藤原千代……”之类的细碎讨论声在人群之中回荡。

但很快，他们的声音都消失不见，因为莎乐美开始说话了。

她的声音比任何一种鸟鸣声都更加悦耳，但她的话语中吐露出的却是尖锐的怨恨和鄙弃。

公主并非对她的处境一无所知，对于国王，她母亲的丈夫，那充满贪婪与觊觎的目光，她恶心得几欲呕吐，但除了短暂逃离之外，她又能做什么呢？

那被她迷住的士兵一直在看着她，同她说话，而她只顾着自己的心事。

忽然，一声犹如末世降临的宣告从那被封着的水池底响起。

“那是谁在说话？”公主问道。

“是先知，公主殿下。”一名士兵恭敬答道。

“是令国王感到恐惧害怕的那位先知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莎乐美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摆出公主的姿态，命令他们把先知带过来。

在场的士兵都拒绝了，他们不敢违抗国王的命令，只有那一个士兵在委婉地劝公主回到宴会上去。

莎乐美看着他的眼睛，他迅速逃避了，由此她发现了他的秘密。

她开始向他请求，向他许诺，尽管那些诺言对她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令他神魂荡漾。他的嘴巴还在拒绝，可是他的眼睛已经泄露了真相。

“你会为我这样做的，”公主微笑着看着这个在她的注视下几乎要开始发抖的年轻人，“你很清楚，不是吗？”

已经被驯服的士兵除了照做之外，别无他法。

当他们搬去那些压在水井上的桎梏后，灯光再次暗去。一道浸满冷光的纱幕从天空中垂落下来，犹如一条裹尸布。

一个漆黑的身影从纱幕后显现，源源不断的诅咒声从他的口中发出。他的动作不那么灵活，看起来有些僵硬，但因为戏剧感并不显得突兀。

那就是矢口导演用来替代那尊石像约翰的东西吗，似乎是像皮影一类的东西。

莎乐美的目光被他吸引了，她走上前去，请求和他见面，但他却只是躲闪着让她走开。

“不要靠近我，索多玛的女儿！”纱幕后的声音吼道。

尽管他表现得凶狠又粗鲁，但我却觉得，他并不如他所说的那样厌恶莎乐美。不然，他何以注意到她眼皮上闪烁的金粉呢？

莎乐美并没有被他的态度吓退，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他的态度。她只是将身体贴在那层纱幕上，追逐着那个影子，充满激情地说着她自己的话。

而她自己的影子也同样地映在纱幕上，这让她看起来与其说是在表白，不如说是在顾影自怜。

但即使如此，听到那些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时，我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个梦幻一般的夜晚，富江的手指和唇瓣，那些早已消散的温度如同已经熄灭的火堆在风吹下又复燃。我下意识移开了视线，身体向后靠去，深陷进座椅的包裹之中。

爱慕公主的士兵终于无法忍耐她对约翰的痴迷态度，用一把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他倒下后不久，国王一行人来到了这里。他呼喊着莎乐美的名字，然后踩进了那死去之人的血泊里。

他跌倒，起身，命令人把尸体带走。然后，他又将目光落在了莎乐美身上，命令她与他分享美酒佳馔。

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拒绝了他。

但国王依旧没有改变心意，他又一次对莎乐美做出命令，命令她为他跳舞，为此，他愿意付出她要求的任何东西，即使是他王国的一半。

“您真的愿意付出任何我要求的东西吗？”莎乐美终于看向了他，“即使是您王国的一半？”

国王欣喜若狂，立即发誓来表示自己的诚意。实际上，他似乎期望着她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分享他王国的一半。这样，他不是就能顺理成章地让她替代她母亲成为他的王后吗？

“既然您已经立誓了，”莎乐美脱去了她的鞋子，“我会为您跳舞的。”

其实第一次看王尔德的剧本时，我不觉得莎乐美是真的迷恋约翰至死，只是觉得她想逃离自己所处的环境，逃离希律王的觊觎。约翰是希律王害怕的人，莎乐美或许想要从他身上找到属于她自己的自由，可是约翰不敢面对自己的**，也不会去解救莎乐美。所以莎乐美最终只有通过杀死约翰，来同时报复希律王和约翰两个人，同时在她自己的死亡中寻求自由。以上只是我自己的解读，因为和让我想写这篇文的原因有重叠的地方，所以加进了这个片段，大概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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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