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乐美赤/裸着双脚，踏入那爱慕者的血泊中，由奴隶为她披上七重纱衣。

然后，她开始舞蹈。

她像蛇一样地扭动，层层叠叠的轻纱随着她的动作来回起伏，如同月光下的海浪。但是只有出过海的人才清楚，海浪并不平静，那下面隐藏的是足以席卷一切的暗流。她身上那鲜艳的纱衣，或许正是毒蛇身上象征着死亡的纹路。

每有一层轻纱从她身上褪去，剧院中的呼吸声都变得更加沉重。所有人的呼吸汇聚在一起，就像整个剧院变成了一头庞大的怪兽。

乐声开始变得激昂、急促，莎乐美的舞蹈也随之逐渐疯狂。她像是从坟墓里爬出的鬼魂，在尘世间游荡。痛苦滋养了她的美丽，复仇的火焰点亮了她的双眼。

她摆动的腰肢，流转的眼波，比起柔风更像利刃。她不是在献媚，而是在宣告毁灭。

在她最后一层纱衣褪去前，一张乌云似的深灰色绸布从天而降，灯光随之熄灭。

等舞台再次亮起时，地上堆满了落下的轻纱，而莎乐美披着那层丧服般的黑衣，来到了国王面前。比起人间的公主，此刻她更像来自阴间的使者。

但国王对此毫无察觉，他鼓掌大笑，赞叹着这人世罕见的美丽，期盼着得到他渴望已久的东西——这个高傲冷淡的美丽女郎。

“你想要得到什么，莎乐美？”他如同慈父一般问道。

莎乐美依旧站在那里，声音柔和道：“我想要一个银质的盘子，那上面要摆着……”

“什么？”国王饶有兴致地问道，迫不及待要向她展示他的富有和慷慨。

“约翰的头颅，”她说完又高声重复了一遍，“我要约翰的头！”

国王原本正俯身去听她说话，这一下几乎吓得从宝座上跌落下来。尽管他也和王后一样怨恨这位整天咒骂不休的圣人，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杀害他。这不是因为他的仁慈，当他下令杀死自己哥哥的时候，他只感到快慰。

他不敢杀死约翰，只是因为害怕会引来神灵的惩罚和民众的叛乱。

王的誓言一旦说出就无法收回，他只能乞求莎乐美收回这恐怖的要求，换成其他别的东西。

翠绿的宝石、雪白的孔雀，所有他收藏的稀世珍宝都不能打动这个少女的心。她高昂着下巴，鲜红的嘴唇一如既往地倔强。

“我只要约翰的头颅！”

国王哀求、愤怒、歇斯底里，最后毫无办法。他手中号令死亡的指环被摘下，送到了行刑人面前。行刑人沉默地走下水牢，莎乐美紧随在他身后。

不一会儿，一只还滴着血的头颅被拎了出来，摆在如月亮般纯洁的银盘上，被送到莎乐美跟前。

凝望着那只失去了所有活力的头颅，她开始发狂地大笑了。她将那只头颅抱进怀里，像对待爱人一样轻柔地安抚，吐露出的话语时而愤恨时而甜蜜。当她要吻上那死人的嘴唇的时候，或许不只我感到嫉妒。

“现在，你是我的了。”她最后宣告道。

在她身后的国王终于下定决心，命令道：“杀了这个女人！”

士兵们高举着兵刃，围成一圈，慢慢压向这怀抱着死亡的美人。

暗红色的幕布就在此时落下，如同溢出的血液。

海啸一般的掌声席卷了整个剧院，但在这震天撼地的声响中，我忽然听到了一声尖叫。

那是富江的声音！

我来不及思考，就已起身向舞台跑去。当我离那还未完全合上的幕布更近时，我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秋月素朗。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演员之中？他是刚才那群士兵中的一个吗？

一直到我钻进幕布底下时，这些层出不穷的问题还在折磨着我。而当我看见幕布后这混乱的场景——莎乐美，不，是富江倒在地上，脸上有流星似的血痕，秋月素朗就在她面前，手里还提着一把滴血的短剑，一瞬间，我感到无比的悔恨。

我不是早已察觉到秋月素朗的异常吗，他从来就不喜欢我和富江，总像观察动物一样看着我们。我明明知道这点的，为什么对他掉以轻心呢？为什么会让他有机会伤害富江呢？

“你对她做了什么？你怎么敢……”我近乎颤抖着对他说，那是因为我已经快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了。

“秋月君，你没事吧！”矢口导演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插在我和秋月素朗之间。

“你疯了吗，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见秋月素朗摇了摇头，矢口导演又转向旁边低声喝道，“你当初向我自荐的时候说得多么好听啊，愿意为表演付出一切，原来是想在最后毁了我们的演出吗！”

他在和谁说话？我恍惚着将视线移过去，才看清那是一个穿着士兵服饰的人，被其他演员压住了，他低着头，很颓丧的样子，却还将仇恨的目光投向富江。

“我没有疯，我做的是正确的事！”他尖叫道，身边的人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巴，声音因此显得模糊不清，“是她……替代……千……”

“快把他带下去！”矢口导演小声吩咐道。

地上的纱巾是现成的，几个人立刻将他绑住手脚拉了下去。

“真夜。”富江忽然喊了我一声。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去，用手轻轻抹去了她脸上的血痕。

“你没有受伤。”我肯定的同时，又感到茫然。

“多亏了秋月君，”矢口导演一脸后怕的表情，“要不是他及时夺走了那个人的剑……”

我这时才认真看向秋月素朗，他并没有穿着士兵的衣服，手掌心处有伤，所以那柄短剑上的血是他自己的吗？他没有伤害富江，反而是，救了她？

“这没什么，”秋月素朗不很在意地说，“我毕竟是川上同学的老师啊，当然得保护她。”

“真夜，你怎么了？”富江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像是不高兴似的捏了捏我的手。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解释，即使秋月素朗救了她，我对他的那种本能的厌恶情绪也并没有因此消散，但同时，我又感到些许愧疚不安。

因为不论从前如何，刚才我的确是未经调查就冤枉了一个人。对于这点，我不能假装是因为太过紧张富江而造成的。因为如果换做是另一个人，我不会这样的。

所以这到底是出于不可知的第六感，还是我内心隐藏的恶意？我会不会因为放纵这种莫名的厌恶情绪，变成像原田正一那样傲慢的人？这才是令我最惶恐的。

“所以那个人是谁？”我把声音放的很轻，不想被除富江之外的任何人听见。

“谁知道呢，好像是旅馆的职员吧，”富江不无尖刻地说，“什么人都能混进来，看来这出剧目也没他们说的那么重要。”

她的这句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周围的人听见了都不敢言语。矢口导演脸上也有些愧疚和尴尬，又讨好着上前来：“好在你没有受伤呀，富江，总之我们先完成谢幕吧。”

这时幕布外的掌声已经快接近尾声，观众对演员们还未出来谢幕开始议论纷纷。

他又转头对我道：“这位同学，麻烦你先下去吧。”

我还没有开口，富江却已经先行抓住了我的手臂，对矢口导演不耐烦道：“不要，真夜要在这里陪着我。”

“可是她只是观众啊，出现在这里不是很奇怪吗？”矢口导演又在流汗了。

“如果再有刚刚的事，我能指望你们这群废物保护我吗？”富江冷笑道，“如果她要离开的话，我也不会在这里。”

外面的议论声变得越来越嘈杂，矢口导演只好让步道：“好吧好吧！”

幕布拉开的那一瞬，灯光也重新燃起。观众席上再次传来滔天的掌声，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有些晕眩了，完全是被富江牵着走上前去。而她走在舞台的最前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她旁边的我。

“那人是谁？”“她为什么站在莎乐美旁边？”“她没有穿演出的服装？”“好嫉妒啊。”

如果我的听力差一点就好了，那些交头接耳的声音就不会听得如此清楚。这种被所有人瞩目、议论的场景对我来说实在太过陌生了，我不适应地后退了几步，想要躲到富江身后去。

但是富江却拉着我不肯放手。

“别逃跑，真夜，”她的声音轻如鬼魅，“我要你站在我身边。”

我只好硬着头皮看向前方，才发现从舞台上看下去，大部分人的脸都模糊不清，那些目光也只如同夏夜的萤火般微弱。

我看见观众席后方有一个人在朝我不停挥手，那大概是小丛。我下意识看向坐在前排的小丛姐姐，她似乎也十分诧异，但又对我露出一个鼓励似的笑来。

我再将视线投向更远处，忽然看见二楼包厢处，一个衣着精致的女人正转身离去。虽然仅从背影也能看出她的气度不凡，但我并不是因此才注意到她的。

我的目光之所以被吸引，是因为紧跟在她身后离开的那个人——那个轻易就掐死了田村医生的老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