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看到,趁夜,真夜登上了夏海上的一艘船,并换上了水手会穿的条纹衫。
水手们似乎不喜欢这个初登船的人,吃饭时都不和他坐一起,但真夜无所谓,他独自坐在餐厅的板凳上,把手伸在衣服里,拿出那块吊牌,按照吊牌上的提示,他要去的是冬吉亚。他看着,冷冷地深思起来。
其中一位主动朝他走过来,他穿一件羊毛外套,腰间别着刀,朝真夜皱着眉头:“听好了,上了船,性命由不得你。你要是到了冬吉亚,却只是想借船溜走,不跟着我们做事,我们会砍断你的手。”
真夜把吊牌放回衣服里,一点也没被他话里的怀疑感染。
“吊死、毒死,船长,任您喜欢。”他盯着他的眼睛,镇定地回答说。
到这里,画面渐渐变淡,变浅,最终消逝了。但这不代表着结束。过了一阵,一段新的景物出现了。还是在船上,还是在餐厅。钻石险些以为和上面那段是续接的,但他马上发现真夜的头发长了一些,个子也高了点。最重要的是,餐厅的氛围大大不一样了。
真夜仍一个人坐着,其他水手一桌。可真夜坐在那儿,其他水手都不敢说话,时不时地瞟这位少年一下,他的存在让其他人都不自在和畏惧。真夜却仿佛没有察觉,自己站了起来,离开餐厅,到了甲板上。
船长正在甲板上指挥水手们运货,看上去沧桑了一些,但他眉头皱的样子和之前看上去一模一样。
“我走了。”真夜随口说,带着点轻微的冬吉亚口音。
“早去早回。”船长说。
真夜没回答,径直走了。
真夜走进了始祖地的银行。他走到12号柜台前时,有人看到他,给他让出了路。在别人敬畏的目光里,他再度拿下了金钩子上的吊牌,转身走了。
离开银行后,真夜直接去了另一个地方。钻石看着被他掠过的街景和敞开的大门,只觉得十分熟悉和怀旧,以至于有瞬间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或是醒着。那是奉礼的一家酒店,一见着他,服务生就朝他鞠了躬,引着他带路到包厢里。在那儿,样貌比现在年轻一些的菲力正舒舒服服地坐着,看到他,有点嘲讽地举起酒杯:“龙舌兰!雄心壮志的年轻人,我的主顾来了。”
真夜没理他,从兜里掏出钱,扔了过去。
菲力收了,微笑地:“你现在好了,有了名声,以前是‘圣池的儿子’,疯女人的儿子,现在是个做任务总能成功的疯子。上次你去中州杀吸血鬼家族,银行的天使们全都传遍了。”
“你来这趟就是为了夸我的?”真夜半是嘲讽地。
“那倒不是。”菲力单刀直入说,“我听说,你借着夏海的航行,认识了很多赏金猎人,还有恶魔和人类黑市的很多人。”
真夜不置可否,有些傲然地:“有用的人多一些,总没什么坏处。”
“确实。”菲力赞同他道,话锋却一转,“但你要知道,黑市的那些恶魔和人类,有用,但在地上,始终是见不得人的。赏金猎人呢,是天使里的放逐者。全靠他们,是不可能的。眼下通过天使考核对你来说没什么难的,但想在天使里出挑,你得倚靠或和一个人类家族相熟,让他们在始祖天使那儿举荐你。”
他说到正题了。真夜看起来真的感兴趣起来。
“比如?”真夜身体前倾。
“多瑙的巴特克家。”菲力回答说,“他们是始祖天使那儿最有名望的人类家族——带上真夜的名字,你做好准备动身吧。”
画面闪动,这一幕消失了。接着,一些画面飞速从钻石面前闪过。真夜离开了酒店,回到船上,跟着船队从夏海起航。他们去了索尼斯,真夜照旧完成了吊牌上的任务。他杀掉藏在森林里的吸血鬼家族,帮着船队谈成一笔生意,成功运走一批从玛尔带来的私货。
这趟任务耗时太长了。重返玛尔时,水手们推搡着下了船,有几位到陆地上,腿脚轻飘飘的,仿似马上要瘫软。见着此幕的船员们都在嘲笑,接着故意重重地踩地面,吹着口哨朝码头走去。船长和大副下的是最迟的,他们忙着点货,而和他一样迟的是真夜。真夜过了很久,才来到甲板上,不像别的猴急的家伙,他表现得平平常常。
他走过船长身边时,船长飞速看了他一眼。
“你鞋子换了。”船长像无意地说。
真夜低头看了一眼,眼下他穿的是双巴尔莫勒靴,很耐脏,也很适合在泥泞地里走路。
真夜没停留,下了船,朝海岸走去。等他走了很远,船长才停下来,望向真夜走的方向,摇摇头,说:“鞋子换了,他不会回来了。”
大副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
“这几年我一直在想他什么时候走,第一次我们在冬季亚被抓住的时候,他和那个□□谈判的样子……”船长喃喃地,“很聪明,他想做的根本不是船员。我倒是很好奇,他来我这儿是干嘛。”
大副耸了耸肩膀,毫不在乎地提议说:“要去喝一杯吗?”
穿着巴尔莫勒靴,真夜再次到始祖地,去银行提交他的任务。柜台的天使给他装有泉水的瓶子时,额外递给他一张镶有银色花纹的卡片,是手写字,写有已达到一百万积分,可开始天使考核的通知,在签发部门“天使堡:假货天使管理部门”处印有红色印泥。真夜拿着这张卡,到了10号柜台进行报备。
画面飞速闪过……他去考试,收到天使考核全过的通知书,在始祖地的恩典教堂进行洗礼,喝下圣水,翅膀蜕变,成了所有天使那样的白翅膀;如此来到伊甸山,新生礼上接受始祖天使给他们的圣餐……始祖天使没能记住他们这一批新进的天使,许多天使都有点失落,强打精神和彼此寒暄,但真夜坐在圣餐堂的椅子上,把圣餐全吃完,便放下勺子独自离开。
“到多瑙多少钱?”真夜出了始祖地,站在街边,拦下一辆马车。
……多瑙下着雨,雨势磅礴,城中人大多都躲在家中,街道空无一人。
最后一段到庄园的路,一个五十几岁的看守人拦下了马车。非巴特克家的人不能令马车进入。真夜跳下城里的马车,走了过去。他穿了件棕色的插肩袖及膝大衣,戴着黑色的皮手套,脚上仍是巴尔莫勒靴。
泥巴飞到他鞋上,留下痕迹。看守人看了他的鞋一眼,将他放行过去。
“请您稍等,巴特克老爷还有事。”一个棕发女孩弯腰曲背,告诉真夜。她身着女仆服,神色淡漠。
他们正处于一个长长的走廊上,一间雕花的大门对他们紧闭。大门旁立着把椅子,供给来客休息,但真夜站着,看都没看它一眼。倒是钻石有些惊讶,因为他对巴特克在玛尔的家有很深刻的印象:破旧,粗糙,像林间的猎人小屋。可这儿呢,这儿就像所有有钱人的庄园,漂亮,打理得很干净。
“好的。”他回答说。
真夜棕发女仆却盯着他的巴尔莫勒靴。
“你自己走路过来的?”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真夜似乎意识到了她的话不算一个问题,而且她问完转头就走了,接下来的半小时都没回来过。
走廊上的水晶吊灯一闪一闪,阴晴不定。
那个棕发女仆拿着托盘,从楼梯口那儿上来,走了过来。她看也没看真夜一眼,当她不存在,昂首挺胸地敲了敲门,推门走进去。
“阿吉。”真夜从门缝里听到他想见的人叫她的名字,“让他进来吧。”
阿吉出来了,手里托盘也不见了。
“他叫你进去。”阿吉对真夜说,但她没有看真夜,她望着走廊的另一端。有个女孩吐舌,朝她招手。
“阿吉,别管爸爸了,来帮我试衣服。”那女孩说。
阿吉微笑着叹了口气:“我这就来,阿幸小姐。”
会客厅的墙面是猩红色的,让整个房间散发暖融融的诡异氛围,屋子里有很多家具,比如柔软的带柄天鹅绒沙发,精美的玻璃灯。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巴特克就坐在办公桌后,盯着来人。他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头发也茂密许多,穿了件有花纹的西装,里面搭了双排扣背心,大概只有三四十岁,一点也不像个朴素的老园丁。
他目光上下扫过真夜,显得像商人那样在评估价值,也很冷漠和不耐烦。钻石就是通过他的这一神色认出他的。
巴特克桌上的一个相框吸引了钻石,照片里的女孩儿朝他微笑着,那就是刚才长廊上的阿幸小姐。巴特克玛尔家的餐桌上,她也在那儿。
“我看过你的信了,写得倒是很好。”巴特克说,“就是不知道人怎么样?”
“我不会让您失望。”真夜回答得很自信,甚至有些傲慢,“所见即所得。”
“小聪明的回答。”巴特克并不满意,“你帮我办事,我帮你在始祖天使面前说说话。听起来很公平,但是你会什么呢?你信上写的是不是真的,你那些船上的经历,还有你做的这些事,你能担保吗?”
“多瑙的很多人都认识我,里面也有很多人是我的死敌。”真夜说,“您熟悉他们,您要是想,可以把我抓起来给他们,您可以看看他们快乐的反应。仇人不会替我说谎。”
巴特克笑了一声。
“这还不够。”过了一阵,他却说,“我要的不仅得是这个。”
他盯着真夜,不再微笑了。
“你想往上爬,是吗?”巴特克轻蔑地。
“如您所说。”真夜坦然地说,“只要给我机会,我就可以做到。”
他目光灼灼,毫不畏惧地望着巴特克。但巴特克扫了他一眼,却不感兴趣地低下头,望向真夜的靴子。
巴特克拿起一张报纸,无精打采地说:“在多瑙,雨天出门的时候应该坐马车。你没有马车吗?”
“我没有,先生。”真夜愣了一下,回答说。
“你没有。”巴特克平淡地重复道。他将头埋进报纸里,仿佛他们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真夜站在原地,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了,但他强撑着,保持他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一阵,巴特克放下手中报纸来,看了他一眼。
“既然你并没有马车。”巴特克干脆地,“那么,你得展现出你在我面前的价值。”
真夜听他说话,一言不发着,像犯人等待判决或释放。好一会,他斟酌地开口了:“您需要什么?”
“你能在我面前下跪吗?”巴特克说。
真夜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巴特克。而巴特克不太感兴趣地观察着他的反应。真夜细细地看着巴特克,显然,他察觉出了巴特克的情绪。如果他说不,巴特克可能就让他走了。而这也会是真夜最后一次能进入巴特克家的庄园。因为这儿从不缺人来,给他权衡的时间只有这么长。
过了一会儿,真夜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当然,先生。”
真夜说完,便摘掉了自己的皮手套,将它放回衣服里,然后他慢慢地俯下身,单脚下跪。因为地上铺着张厚实的狐皮地毯,他跪下时没发出声音。接着,他把第二只腿膝盖也放下去,成了个跪下的姿势。
他花了一些时间抬头,巴特克却已经埋下头去,又读报纸去了。
“行了,你回去吧。”巴特克说。
阿吉守在门口。门一打开,她朝后退一步,朝真夜点点头,真夜只是沉默。阿吉身后发出窃笑,是阿幸小姐探出头,看了看出来的年轻人,又迫不及待地望向门内:“爸爸,我能进去了吗?”
门内安静了一阵,故弄玄虚温柔着:“让我猜猜是谁在说话啊?”
阿幸小声笑起来。她眨眨眼:“那我进来啦!”
她打算进去,忽然朝正从长廊离开的真夜看了一眼,好心地叫住了他。
“漂亮哥哥,你的鞋脏了。”她微笑提醒。
她没等到他的回答。真夜已经下了楼梯。夜晚,真夜穿着他的靴子,踏过玛尔的雨夜,回到他住的旅馆。风大雨大,他的脸被吹得没了血色。没过多久,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他过去打开,一位黑衣服的陌生人朝他鞠了个躬,把一封信交给了他。信上有鹰爪的印泥。
陌生人离开后,真夜把信打开,钻石看到上面写的字:
同意合作,第一件任务请明日来庄园详谈,我们会派马车来接你。
巴特克
但真夜看上去并不兴奋。他读完了信,把它放回信封,接着连带信封一起,丢到桌上。然后,他站起身,飞快地朝卫生间走去,抱着盥洗池,干呕起来。过了一阵,他重新回到卧室,在床边坐下。他的脸色仍然极其苍白,而眼神也充满厌倦和不耐烦。他闭上眼,深呼吸了一会儿,面色逐渐恢复了正常。对着天花板,他眼睛闪烁。
然后笑,对自己笑。笑得久了,变成一种冷漠。不久他睡去了,脸上带着一副敌意的神情,反感着,恶心着,也嘲笑着对待世界和自己。
这一场景逐渐变淡、消失了。
钻石以为有更多的场景,他等待着,但相反,他眨眼,只看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它笼罩在他眼前,遮挡了所有的光亮。
“战争来了。”有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朦胧,很高远,“始祖天使亲自领战。那些战功赫赫的人最可能获得新一**天使的职位。”
“我还以为就快是真夜了,他不是和巴特克家族走得很近吗?”
“算他倒霉,一个心的往上爬,谁知道会出这种事呢?要怪就怪降世恶魔吧。”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在黑暗中一波接一波。这两个声音消失了。其他的声音又响起来。
战争来了。战争来了。战争来了。
放过我们吧,我还有孩子,他还小。惊恐的女人的声音。我们是恶魔,不是没有感情,不是畜生。男人绝望而愤怒的声音。好了,兵分两路,一队从主城门,两队从墙边翻入。冷静的声音。杀恶魔当然可以不见血,操纵他们就好了,是不是,真夜?开玩笑的声音。
忽然,许多情绪猛地冲上来,好像厄运的预兆,扼住钻石的喉咙。那不来自于钻石自己,而是某个奇怪的地方。很痛苦,也很烦躁,充满自厌和崩溃,同时心脏急速跳动,仿佛死亡将至……然后这些平息了,只有一种柔和的,温馨的平静,一种可以为之而死的决心和信念。它欢欣地滑了过去,最后只剩下悲伤的、想要流泪的底色。一般而言,人类管它叫悲惧。
那些情绪消失了。黑色渐渐散去,一幅画面求生般从黑色里溜了出来。它起初很模糊,但慢慢地越来越清晰。钻石看到了真夜,一个和现在很相似的真夜。他正从一个宽阔的广场离开,无论是他身侧左右,还是背后七八栋联排的白色房子,都在不断冒出和进入白翅膀的天使。数量太多了,抵过钻石生下来六十六年见到的量。
“恭喜你!真夜大人!”广场上,时不时有天使诚惶诚恐地给真夜打招呼。
真夜没有理他们,他走得很快。
“新一届的大天使!”忽然有人从背后追赶过来,揶揄的语气,“去哪儿啊,前途无量的顾客?成功了记得别忘了我。”
真夜转头,看了那家伙,也就是菲力一眼。
“回家一趟。”真夜说,“魔币等我下午给你。”
“你有家?”菲力惊奇地,“我几十年都没听你讲过。”
“是啊,就跟你还有良心一样,真是个稀罕事。”真夜毫不犹豫地丢下话道。
其他地方变了很多,但奉礼下城街像静止了一样。真夜走到街道上时,仍是那个样子,既萧条,又冷漠。不过之前在楼下抽烟的几个男孩已经不见,想必又过了十几年,他们早就搬走了,甚至死了。
真夜上了楼,拿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
灰尘吐出来,扑了人一脸,一股腐臭味在空中蔓延。
沙发空落落的,没有人的影子。但客厅东西撒的一地都是,像有人来过这里,故意把这搞得乱七八糟的。
几十年前,真理躺在这张沙发上。看来警察早就收走了她的尸体,还调查了一番这个家,结果估计一无所获。
那股腐臭味是来自更小的东西。
真夜向前走几步,找到了。一只死了的老鼠,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也不知何时死的,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眼睛瞪的大大的,目无一物。真夜蹲下来,盯着它看。它僵直地仰面向天,让它黑黝黝的眼睛质疑来者的疑问。
钻石也盯着那只老鼠的眼睛,从老鼠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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