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眨了眨眼，醒了过来。

他闻到一股剧烈的尸臭味，差点以为自己还在那奇异的场景里。接着他发现他正在向前走，身体却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力气。他向左右望望，乔西法和稀客正一人抬一只他的胳膊，把他往教堂外拖去。而四周，四周到处是狂飞的乌鸦。天使们夹在乌鸦间，有几个和他对视上，想朝他冲来，但乌鸦像密布的蛛网绞住他们，他们很快倒下去。

他试着用脚踏出第一步，抬着他的两个人都感觉到了异样。

“别动。”乔西法赶紧说。

“你醒了？”稀客咬着牙问他，听上去很紧张。

我怎么了？钻石张嘴想问，却觉得嗓子堵着。他咳了两下，只觉得头昏眼花，嘴巴里冒出一股血味。而且他还是觉得手脚发冷，很不舒服。这让他想起了一个问题：“那个阿达呢？”

稀客仓促地笑了一下：“那赤脚老头干坐着呢。”

干坐着？钻石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

到处都是乌鸦狂舞。

“怎么回事？”他呢喃说，只觉得头剧痛无比，却又与这些尖叫的鸟尤为亲昵。

穿过它们，真夜紧闭着眼，上身倾侧后仰躺在圣池边，池附近到处是血水和乌鸦的尸体，它们像装饰品一样镶嵌在那大天使身边，静静地围绕着他，一只乌鸦跳到他肩膀上，蹭了蹭他苍白的面孔，倒是没攻击他。然后是圣池后的那几个座位——果真是干坐着，稀客没说错，阿达和阿姆静静地待在那儿，对这种乱象不发一言。无数乌鸦向他们冲去，却仿佛撞到一睹透明的墙，绵软无力地倒下。

阿达面色庄严，阿达神色苍白许多。

阿达好像在朝这儿看。钻石不确定，他头晕了，又想吐。

“他怎么不来追我们？”钻石喘着气说。

“也许他瞎了。”稀客实事求是地说，“他下属被啄成那样，我们在他眼皮下抬着你走，他跟看表演一样。”

钻石笑了，但一阵短促的尖叫打断了他们。

钻石又朝后看了一眼。一只乌鸦啄中了天使的眼睛。奇怪的是，回头这一瞬间，钻石的身体忽然变得更冷，简直如入冰窟。他哆嗦一下，在那种不祥的寒意中眨眨眼，忽然，他好像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朝刚才他望过的地方看去。

他和阿达再次对上了视线。

隔着那些乌鸦，阿达一动不动，凝视着他，那目光像秃鹫端详自己的猎物。

现在钻石知道刚才的感觉真不是错觉了。

钻石沉默了几秒，转过身去，低声对同伴们说：“走，快走……”

“在走。”乔西法没好气地说。

他不明白。钻石加重了语气：“那就走得更快点！”

他边说边回头，希望阿达乖乖坐在原地。但阿达盯着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钻石身上的寒意加重了，他哆嗦一下，心跳如鼓，手臂压着乔西法和稀客，脚使劲踩着地，一拐一瘸地跑了好几步。

身上的分量变轻了，两位朋友下意识地跟着他朝前跑了几步，乔西法先反应过来：“你不要——”

许多声凄厉的尖叫打断了他，然后是火，圣堂中的火，火骤然照亮他们的面孔。空中的乌鸦四处乱窜，在火中化身为灰烬。有些天使也被火苗烧着，发出吃痛的叫声。但纵火者视若无睹。

火光照耀出他无情的面庞，他朝他们这儿瞧，只朝他们这儿。

“火是他放的。”钻石喃喃地说。

这谁都看得出来，其实用不着他来讲。阿达正在念咒，他望向哪里，哪里就起火。

那就是火咒，和别的天使使的一样。但他念咒的效果比那些天使强得多。一瞬间像股滔天的浪潮，火朝所有的乌鸦奔去。有乌鸦冲向他，于是乌鸦起火、燃烧。燃烧的乌鸦朝空中的其他乌鸦冲去，火势更大，像蚊虫集体飞舞，在乌鸦飞腾的翅膀扑闪下嗡嗡作响。

乌鸦尖叫，叫声在空中回荡，天使们立刻捂住耳朵，那叫声太绝望了，他们忍受不了。

乌鸦一只接一只地落下去，打在地上，声音沉闷，尸体如山。它们的羽毛像枯萎殆尽，发出烤干油脂的腥臭味。

鸟尸上零星的火星挨着地板，窜起另一阵激烈的火苗。

阿达赤脚，踩过那火，也将那些乌鸦踩在脚下。

“他下来了。”稀客急促地说。

不需要钻石再说什么，朋友们拽着钻石向前跑去。钻石尽力跟上他们的步伐，尽管这样他越来越不舒服，感觉随时就要呕吐倒下。乔西法注意到，速度减慢了点。

阿达正在走来……越来越快……

圣堂里的其他乌鸦有所察觉，赶忙朝阿达飞去。

他轻轻一挥，大火烧着了乌鸦，一只又一只，数以百计。

新一波的乌鸦又来了，它们再次成了他的俘虏，在空中尖叫、焚烧。

阿达成了重点目标，没了乌鸦的袭击，其他的天使慢慢地从战乱中恢复过来。他们艰难地站起来，而站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朝钻石他们奔去。

恶魔们反应过来，乔西法和稀客，抬了一把钻石的胳膊，不再说话了，加快了步伐。

有个天使跑的飞快，他追了上来，从背后抓住乔西法的头发，使劲往后拽。

“去你的！”不远处躺着个天使，他踉跄地站起来爬过来，抓住了稀客，想要擒住他，稀客下意识地骂道。

没了朋友的帮助，钻石孤零零剩了一个，他尽力地向前走了几步，一个天使却从背后扑来，将他扑倒在地。钻石全身发冷，愕然地望着那名天使，想要挣扎，但那天使死死地用胳膊扼住他。

一只着火的乌鸦从空中疾速而下，啄中那天使的脖子。

天使摇晃一下，大叫一声，放开钻石。

钻石想要爬起来，却没有力气……其他天使正朝他冲来……但他目光扫过那些天使，望向天使背后的那个主谋……阿达……他正不慌不忙地越靠越近，他知道，钻石就要走投无路了……只要再走几步，钻石必死无疑……

有人粗鲁地拽起钻石，钻石的身体一下有了支撑，那人还在发抖，但动作很坚定。接着，那人带着钻石向旁边游移几步，似乎把什么东西给踹倒了，然后乔西法站起来，揉着头发骂了一句，赶到钻石旁边，搭起他的另一只胳膊。

“走吧。”乔西法说。

“跑吧，跑。”稀客坚定地说。

他们不再回头，向前跑去。

圣堂门口就在他们面前。一座庞大的鸟尸山挡住他们，是为了打开大门而致使的产物。但就在他们冲过去的这刻，鸟尸山挪动起来，中间自动分出一条道。他们来不及惊叹，抓住这个机会，飞速通过。有个天使也冲过来，跟在他们身后。而就在三个恶魔跑出去的一刹那，鸟尸山崩塌了，朝圣堂内倾轧下去，也埋葬了那位妄图通过的天使。

月光照耀下，广场广阔而平静。他们喘着气，赶到广场上。

稀客回过身去，有些震惊地盯着那座崩塌的鸟尸山，但他还来不及感叹，便听乔西法说：“骏兽车不见了。”

“是啊，还得给我们留着。”稀客挖苦地说，看向不远处的那扇门，“估计只有从这儿离开了。”

砰的一声，天亮了一下。他们吃惊地转身看去，原来，鸟尸山像一团巨大的火把燃烧起来，好像闪电，将天空照得无比明亮。

“走吧。”乔西法皱起眉，立刻说。

从门通过时，钻石感觉到一股吸力，像被人推了一把。接着他眨眼，黝黑的小巷出现在他面前，一股只有夜晚才会有的潮湿味道钻入他鼻子里。平时他很喜欢这股味道，但现在他没有心情去欣赏。

乔西法、稀客和他一个想法，他们没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拉着钻石继续朝前走。

出了小巷，稀客走着走着，踉跄两下。

乔西法和钻石注意到，停了下来等他。

“刚才跑得太用力了。”稀客喘了口气，无奈地说。

“走慢一点吧。”乔西法回答说。

他们放慢了脚步。钻石趁着这个空隙抬起头，朝四周看看。他们在的位置是一条大道，两边修着两三节台阶，各家商店就在台阶上立着，但天色已经很晚了，商店都关了，路上没人，唯有楼顶的天使雕像阴冷地和他们对视，怀疑他们的身份。

走了一阵，乔西法便默默地将脚步移向移到街边，而不是马路中央，他耐心地扶着钻石，上了台阶，去推那些商店门。

“你想偷东西啊？”稀客问他。

乔西法脸黑了：“我在看有没有地方可以躲。”

他懒得理他们，又拖着钻石，去摇晃下一道门。

其实稀客和钻石心里也清楚。这条路如此宽阔，一眼就能望尽，如果天使们烧干净鸟山，出了圣堂，从门里赶到这儿，发现他们是轻而易举的事。

“有没有铁丝？”钻石探头探脑，望着脚下。

“对，偷东西应该让他来。”稀客说。

钻石没气恼，因为他以前是真的会偷东西，稀客这算合理评估。

地上有根细长的东西，钻石迫不及待地戳了稀客一下。稀客眯起眼，没接受他的主意：“只是树枝。”钻石不相信地盯了那地方一会儿，发现稀客说得极对，失望地叹了口气。

钻石朝后一靠，贴住了商店的窗户玻璃。里面漆黑无比，只能隐约望见窗帘上的蕾丝边。他朝里瞧了一阵，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响声，那声音很小，几乎不可闻。钻石以为是乔西法敲门引起的，但他看了看乔西法，乔西法没有敲门，他和稀客一样，把希望转向钻石，找起了地上的东西。

窗户还在隐隐震动，借着月光，钻石从窗户玻璃上看到他自己的脸，也看到了他的黑瞳，但钻石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他悄然地听着，感觉着。那细微的震动，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他有了一种预感，它不会停止，而将越靠越近，而那对他的朋友们是危险的……

“天使们在过来了。”他冷静地说，朝着乔西法和稀客。

他们都一下抬起头，乔西法有些疑虑，稀客怔住了。但钻石没有在意，他松开抱着稀客的胳膊，朝前方指了一下：“我们得马上躲起来。”

他指的地方是商店前方的一条马路过道，堆着一堆杂物，是在台阶下，看上去是人不要的家具，有奇怪的椭圆形沙发，胡桃木做的三条腿凳子，一层一层，堆得不算多，只比台阶高一截，因此在街上并不显眼。

那儿能藏人吗？但他们并没有别的办法。稀客一声不吭，将钻石的胳膊再抓到自己肩上，撑起钻石的重量，和乔西法合力朝那里走去。

那种细微的震动越来越明显了。而这一次，稀客和乔西法也听见了。是从西南方向，也就是刚才他们从巷子钻出来的那个地方。

光站着，杂物遮不住他们。它只没过了乔西法和钻石的大腿根部，稀客大腿中间。他们只有蹲下来。一下子，钻石像个水桶一样被放到地上，屁股挨着地面，他感觉身体又是自己的了，而朋友们抓住他的胳膊，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

钻石抬起头，椭圆形沙发正盖过他头顶，它形成了完美的视线遮挡区，别人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别人。稀客单膝跪地，从好几把坏了的胡桃木凳子腿间往外瞧，街道黑暗，人影模糊。就像舞台剧开幕那样，从遥远的拐角处，一下子冒出来了好几个天使。

稀客下意识地捏紧钻石的手，这几位天使气喘吁吁地左右张望，望向恶魔们这面时，稀客稍微俯下身去，将自己藏起来。钻石屏住呼吸，头顶的沙发沉默着，什么都不能告诉他。耳朵倒是还能起作用。凌乱的脚步在街上大声地回荡着。而忽然，脚步声又刻意地小下去，让人感觉是存心的，他心又随之提起来，竖起耳朵。

啪嗒、啪嗒、啪嗒……

走近了。他肯定。

啪嗒、啪嗒、啪嗒……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稀客抓钻石得更紧了，但钻石早已忘却了痛感。乔西法也将钻石的胳膊朝自己肩上提。如果发生什么，逃跑必须在第一时间发生。

“过来！来这里！”一个天使兴奋地叫道，“这儿很可疑。”

谁嘀咕了一句，就在离他们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他不情不愿地朝说话的天使走去。那儿和他们躲藏的地方处于相反的方向。可钻石还没来得及让自己放松下去，那家伙就改了主意，脚步一转，重新大步走来。

忽然就安静了。钻石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呢？然后就是一阵微弱的气流声，他下意识地抬起头，一位天使的面孔在他们头顶出现，隔着凳子腿与他们相对。

那天使身材壮硕，头发稀疏，瞪着他们时面无表情。他猛地伸手，试图从侧方抓住钻石的衣领。

钻石下意识地想要打过去，但此时，他手脚无力，身体一沉，歪斜倒在地上。他迟疑了片刻，原来是乔西法松开了抱他的手，径直站起来。

“你照顾他。”乔西法命令稀客说，盯着那天使。

乔西法扑过去，将那天使压倒在地，扼住他的脖子。天使并不反抗，更不念咒，反而露着一口黄牙，喉咙发出咯咯的微笑，夜里，听上去让人毛骨悚然。

“你和我打什么？你是个疗愈型恶魔，而他呢？都没有热念的能力。”天使瞪着乔西法，轻声说。

他轻轻一翻，乔西法被他掀过，倒在旁边，发出“碰”的巨大响声。天使拍拍手，站起身来，朝钻石这儿看来。见钻石和他对视，他诡异地一笑，伸出手指，放到嘴边，用力一吹，发出一声又长又远的口哨。

钻石立刻惊惧地懂了那天使的意思：他在通知其他天使们。援军即将抵达。

远处，一声惊恐的嚎叫溜了出来，钻石头皮一麻。继而嚎叫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

嚎叫渐渐平息了，街道安静如初。而一阵利索，酷似马蹄奔跑的声音从街道的另一头狂奔而来。

月光照亮了整条街道，赤色瞳孔的骏兽拉着一辆车厢，俯冲过来。这一瞬间，钻石如此惊愕，甚至忘了逃跑。他见着那匹骏兽吁吁叫着，扬起前蹄，见着那庞大的身形直立起来，黑影遮住了他、乔西法和稀客，而天使吃惊地朝后退了一步。

钻石下意识地遮住脸，骏兽的蹄子向天使猛踹过去，那天使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哀嚎，便像一个布偶玩具，啪嗒倒在地上。

“好了，好了。”

骏兽仍有些躁动，它焦躁地在原地转圈，驾驭着它的那位车夫拍拍它的鬓毛，劝解它道。它不高兴地喷气两声。

“尤里？”钻石不禁说。

尤里居高临下地望了过来，又看了那个倒地的天使一眼。

“上来吧。”他命令道，“小麦踹晕了不少天使，但一会他们就会醒过来，时间不多了。”

倒地的天使不满地嘀咕一声，支着胳膊嘀咕，晕头转向，却想要爬起来。乔西法见状，立刻蹲下身去，一拳砸过，直接击昏了那天使。

他匆匆地走回来，和稀客一起无言地抬着钻石的肩膀，把他架起，推进骏兽拉的车厢里，接着两人一前一后也钻了进去。骏兽随即嘶鸣一声，朝前方，也就是城门口飞奔而去。驶了一段距离后，从很远的地方，仿佛传来了惊人的喧嚣。但这都不再关车上的恶魔们的事了——他们离开了多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