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润十三年,隆冬。
雪,已经落了好几天。
皇都的每一处都被厚重如被褥的雪覆盖着。常有行人和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柔雪上留下脚印和轨迹。
白茫茫的云覆盖住太阳,没有一丝的日光,但天地是银白色的一片。
接近元日的时节,即使那凛冽的风在不时剜着人们的脸,还是不能减轻百姓上街采买的喜悦。
沿街都已挂上了红彤彤的灯彩,一整天都响着的叫卖声和谈笑声似乎能驱散一点这冬日的冷。
穿梭在各个商铺间的人们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大氅,脸上都挂着寒风刮不走的幸福。
白白净净的小娃娃提着娘亲给买的糕点,不顾它冒出的热气就往嘴里塞,冷不丁被烫了一下又立马吐到手心里。
娘亲微笑着点点他的鼻尖,又把一块吹凉了的糕点送进孩子粉嫩嫩的唇里。
这分明是皇都最热腾腾的时候。
不过,这热气,愈靠近城门,反而愈淡。
靠近城墙的一条窄小的巷子里。
几个十余岁的孩子分成两拨面对面立着。
他们周遭的气焰很盛,但着装却与这季节格格不入。
无一例外地,他们皆穿着一身沾满污垢的衣服,衣服的原色已然看不出了,但此时都是同样的灰黑色。
其实与其说他们身上挂着的是衣服,倒不如说那是几块布。
长短不一地盖在他们身体上,哪哪都有选择性露出的部分。
而他们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也都统统见了红,甚至是紫,或是几条横七歪八的裂痕,掺了血点,倒在他们的皮肤上面继续受着风的侵袭。
除此之外,他们黝黑的脸颊也都干巴着,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皮,绷着他们的整张脸,只要脸部稍微一动,就扯出来几条皱皱的纹路,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出血肉来了。
左边的是一个女孩,和对立站着的两个男孩扯着一件大袄,彼此的气力都大,那件沾了些雪泥的大袄就悬在了空中。
女孩的脸庞擦了不少的灰,两颗黑眼珠却明亮,放着凌厉的光。
对方两个男孩比她高些,他们的鼻孔高傲地看着她,眼珠子也溜到眼眶底盯着她。
即使是抬着头,女孩的气势也没有减弱半分。
她又把大袄往自己这边扯了扯,想抢回来,但对方紧紧抓着,大袄纹丝不动。
女孩微眯起眼,嘴角紧抿成一条线,眸子里忽然现出几丝危险的意味。
她往前踏了一步,脸上挤出点微笑,手上的力道也松了松,甚至做出将大袄往男孩手里送的姿态。
两个男孩见她这般,以为她要放弃这件大袄,自然就也跟着放松了力道。
女孩看着更加昂起头洋洋得意的男孩两个,脸上的笑意越发地浓。
就在女孩离他们不过半步的距离时,她猛地将大袄一扯,男孩毫无防备地,往前踉跄。
此时,她迅速出腿,横扫在正对面的男孩的侧腰上。
力气之大,加之男孩的失重,他立马就改变了摔倒的方向,直往右边的同伴身上压去。
两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只顾着去揉身上发疼的地方,连站都站不起来。
所有人都还在发懵的时刻,女孩已经拾起地上的大袄,大力地掸着上面的泥尘。
女孩脸上的笑意早已经消失殆尽,看向那群男孩的目光带着冬风般的冷冽。
“我们的东西,谁也休想抢了去。”
她淡淡地将眼神扫过地上躺着的那两位、他们背后站着此时缩成一团的看热闹的几位,抛下最后一句话才转身:
“今后若还敢来招惹,仔细你们的皮够不够厚。”
她向另外一个看起来更年幼的丫头走去,在目光触及那个丫头的脸时,她的眸里瞬间泛起柔和的光,嘴角也带上明媚的笑意。
女孩把大袄披在知萂的身上,小丫头推脱不开,只好牵起姐姐递来的手,准备离开。
就在她们即将转入另一条巷子时,一个饱含激动的声音在她们背后响起:
“小娘子!小娘子!请你等等!”
女孩和知萂齐齐转过了头。
说话的是一个小少年。
他咧着嘴笑,一双丹凤眼甚是明亮。
他披着件红色狐裘,狐裘下是绫罗绸缎制成的衣裳,上面的织金花纹明显是被精心绣上去的。除此外,他的腰间还挂着个翠绿色的佩玉,上面刻着的,是一个“谢”字。
小少年身后跟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还有一个年纪看起来大许多的男人,他们二人都是短打打扮,站在那位少年身后,显出毕恭毕敬的神情。
那个男人拱起手,想劝少年离开却又不好开口,只好喃喃地唤着:“公子……公子……”
女孩一眼便看出少年绝非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警惕瞬间爬上她的眼睛。
她将手里牵着的妹妹往自己背后拉,自己定定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少年的嗓子里添了几分喜悦,他说道:“小娘子,在下谢燎琰。我瞧见你刚刚出腿的功夫了,好不厉害!我爹最近正忙着要找你这样的人呢,你愿不愿意来我们谢府,跟着我爹习武啊?”
他背后的男人手拱得更前,背愈加得弯起来。
女孩眼里的警惕并没有因为少年的自报家门而减轻,她定睛看着他,淡漠地开口:“不愿意。”
“来我们家可以有很多包子和大袄!我爹一定可以给你找很厉害的师父!”
知萂听到包子,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女孩察觉到这一点,却没说什么,只是拉着妹妹往巷子深处走。
掀开一片破蓑衣,她们就踏进了一间破败的房屋。
姐姐带着妹妹从南进入皇都,观察了好些日,才选定这间屋子避寒。
倒不是这里没有人,而是这里躲藏着的人们多和善,都是在皇都流浪了许久的老人。
这世间,自然不缺为富不仁的人,可难得的是一双看尽人间疾苦但仍然选择热泪盈眶的眼睛。
老人们瞧她们两个可怜又乖巧,自然愿意接纳她们入这屋子避寒。
而姐姐一开始便露出她们容不得别人欺负的模样,渐渐才放松了警惕,出去觅得什么吃穿用度,在自己和妹妹使用富余的情况下,都会分给这屋子的老人。
作为流民的老人,本就有了春秋,更抵不住这寒冷,行动也不便起来,因而,冬天往往是他们中许多人病死饿死的季节,如若没有女孩,或许这屋子得少上一半的人。
谢小公子跟着她二人来到这样残败不堪的屋子前,女孩本以为他这个贵公子会就此作罢远离,却万没想到他竟跟着她们两个踏进屋里。
姑娘挑挑眉,眼神充满了玩味。
屋子里的老人对姊妹两个嘘寒问暖,在看清她们背后跟着的来人是一身华贵后,都不由得往里头挤了挤。
女孩一一回答了老人家的问候,径直回到自己的草铺上,静静地望着那少年。
一阵阵寒风从破洞里透进来,谢燎琰忍不住地发抖。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男人适才没有跟着进屋,这会见主子两方面都受了冷落,便抓住机会,赶紧上前劝说。
他的公子把眉毛往下一撇,努努嘴,叹了口气就走了。
“这是京城谢家的小孩?”
临近姐姐的一个老人见谢燎琰离开,向她问道。
“他倒是这样说的。”
她歪着头,在思考。
知萂拉拉姐姐的袖子,十岁的丫头嗓子还软乎乎的,她用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看着姐姐,问道:“姐姐,跟他回家真的能吃到包子和穿很暖的大袄吗?”
姐姐垂眸看她,用手揉揉她的头,语气柔柔地反问:“小萂很想吃包子和穿大袄吗?”
丫头点点头,消瘦的脸上笑出两个浅酒窝:“是啊,姐姐。我们去他家里头你就不用为了给我们找吃的而被冻伤了。”
又是一阵大风起,拥进来一些杂草,又在屋子门口打起了止不住的旋儿。
屋子里同一时间响起倒吸冷气的哆嗦声。
大家不约而同地往别人身上挤去,试图获得更多的暖气。
知萂也一下子抱住了姐姐,牙齿不停地打着颤。
姐姐用手掌摩擦着妹妹的手臂,希望能给她带来点暖和。可粗布不断摩擦着她干裂的手掌,是钻心的疼。
冷意从脚底升起来了,她望着那被火烧过的木窗子外的天与城,是一片萧瑟。
她低头看看挂在自己身上的知萂,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来那个少年说的话。
她扭头问在皇城流浪了最久的老人:“张婆婆,那个谢家,有着什么来头?”
老人扯了扯身上盖着的一块大草皮,很快就回忆起关于这谢家的种种。
“谢家三代为官,如今的谢家老爷好似是兵部尚书,圣上身边的红人呐。圣上宠爱的谢淑妃,也是这京城谢家人。”
“谢府上的人品行如何?”
“那是很好的,他们定时会施粥,偶尔我们乞讨到谢府门口,他们也不会打骂。怪道说善人有善报呢。”
老人闭上眼,脸上现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不知道她是满意谢家的荣华富贵,还是想到了谢家施予的粥的滋味。
女孩又一次把目光转向屋外。
屋门外的风又舞蹈起来,身旁的妹妹往自己的怀里挤了挤。
次日,谢燎琰又早早跑到姐妹两个安身的破屋门口,却只看见了知萂与满屋老人。
他很容易就从知萂口中套出了她姐姐的行踪,正准备去寻,就碰上了女孩抱着一壶冷水归来。
知萂将冷水喝下,打了好几个冷战。
姐姐知晓这冷水即使被她揣在怀里也升不了多少温度,在这寒天里更是无法满足温饱,可她今日除了打听到更多人对谢家的了解和这一壶冷水,再没找到其它。
她抱住知萂,两个人的温度碰撞,会暖和一点。
谢燎琰在门口陪着知萂等待姐姐,他看着小丫头把冷水喝了一半,又将水壶推向姐姐。
他蹲下,问知萂要不要他去买些热乎的东西给她们吃。
知萂颤抖着,难掩眼神里的渴望。
她看了看姐姐,后者摇摇头,她只好也摇摇头,接着就像丧了气的兔子,把头耷拉下来。
“为何不让我给你们买肉包子?”
少年郎起身,语气里是不解。
即使女孩问过的人皆夸谢尚书好,但她还是需要再观察透彻后,才能决定是否答应谢家的请求,只是可惜谢家森严,无法混入谢府一探究竟。
而“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道理,女孩更是心知肚明。
又一次被拒绝,谢燎琰回府时五官紧绷,跑去跟娘亲哭诉。
昨日里他说要带两个女孩回家,原是被爹娘反驳,是跟在他身后那个男人——谢府管事胡元讲了一番那个大一点的姑娘有些许拳脚功夫,又说她对妹妹情真意切,控制住了妹妹,姐姐约莫就被控制住了。谢廉安这才松口,准许谢燎琰再去磨一磨姑娘两个。
胡元在谢家挣扎十余年,却是靠刚进来的一年就实现了三等下人到管事的身份飞跃,他的眼色没得说,是一流。
这会听谢燎琰吐了一番委屈,他便忙出主意:“回老爷、夫人,这个姑娘,是个有成算的。她还不够信任我们谢家,所以才迟迟不肯松口。小的以为,老爷或许可以用几次施粥来放松她的警惕。”
谢廉安很是赞许他的看法,便吩咐下人着手去准备。
往年,谢家也是靠着施粥来拉拢流民和百姓的心。
这会正值寒冬,所谓“雪中送炭”,若效果达到了,不仅能收获一个棋子,还能彰显谢家的仁爱。
一举两得之事,又何乐而不为。
这晚,温度骤降,风如野兽般在人间肆虐。
好容易才熬到了天明,有日头升到空中,它的光照在雪上白茫茫的,哪怕作用不大,也好歹让人间的温度增了几分。
有别的早起的人,兴奋地跑到各个躺着流民的屋子前,喊他们快快去领谢家施粥帐子里的吃食。
听闻此消息,自然是满堂欢喜。
大家迫不及待地想冲出去,可挨饿受冻已久的人没有力气,挣扎磨蹭了许久,一屋子的人才慢慢散尽。
知萂和姐姐留到了最后,却见张婆婆一直躺着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一路逃难来,女孩见过太多路边的冻死骨,此刻,一种强烈的不安爬满她的心头。
她到张婆婆身边,先是轻轻摇晃和呼唤张婆婆,老妇人还是用同样的姿势躺着。
老妇人身上的温度很低很低,即使是手早已被冻僵的她去触摸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姑娘颤颤巍巍地将手指伸向张婆婆的人中处探鼻息,确实已经是没有了气。
顷刻间,她身子里的气力被全部抽离。她整个身子耷拉着,眼睛很涩。
知萂察觉到不对,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去感受老人的气息。
小丫头的情感到底是充沛些,她一下子“哇”地哭出了声。
张婆婆是她们两个到达皇都后第一个愿意接纳她们的人,那会儿也是在寒冬,如果没有一个庇护的处所,女孩二人怕是早都熬不到今日。
可今天,在又一个隆冬,救助她们的人就这样死在了她们面前,和当年她们的母亲一样,不声不响地,只是躺在那里,最后被野兽啃食,被雪花渐渐覆盖。
姐妹两个相拥,姐姐没有出声。
她想到了很多。
今年盛夏的干旱,冬日的冻霜,使大家的收成一般,要想在这样的冬天里找到食物饱腹,难于登天。
那妹妹会不会也就这样,某一夜的烈风过后,就无声无息地离开。
她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拉着妹妹往外走。
张婆婆的遗体得等大家领完了粥,暖和了身体才有力气一起搬到屋外。
而且对于常年饥饿的人,吃饱才是最重要的。
不出意外,她们在谢家施粥的地方,又遇见了谢家小公子。
小公子依旧一身红衣,在白雪的映衬下,宛若独立于世间之外的烈焰开出的花。
他哈着热气,脸蛋被风呼成红色。
原本站在胡元身边的他,一见到知萂两个,就跑了过来。
“你可想好了?要不要来我们谢家?”
“去到谢家,你们如何安顿我们?”
父亲说过,是要把她们两姐妹皆当谢家小孩来养,于是,谢燎琰说道:“我爹会教你功夫,你们都会被当成我的妹妹。”
黑色的眸子霎时间睁大,小姑娘难以置信自己听到的。
知萂也听明白了,她拉拉姐姐的衣袂,小小声地问:“姐姐,待我们去了这个哥哥家里,你便再也不用被风吹着去找吃的了吧?”
与对着谢燎琰说话时的冷淡不同,她笑着对知萂说:“是呀,而且小萂可以有很多暖和的衣裳。”
“那我和姐姐还是在一起的,对不对呀?”
“嗯,应当会的。”
说话间,胡元已经给姐妹俩盛了两碗粥和两个馒头。
知萂如饥似渴地就把馒头塞进嘴里,险些被噎住,又心急地去喝粥,结果被烫得吐出来一口。
姐姐轻声责备知萂,让她不要着急,内心底却生出一丝酸涩。
她帮妹妹吹凉了粥,才端起自己的小口嘬着。
她们和一众叫花子一起,坐在覆盖满雪的台阶上。
她答应谢燎琰会细细斟酌,就目送他上了谢家马车,响着车轮轧在雪上的声音远去。
知萂喝过了温热的粥,填饱了肚子,她那已经发紫了好几日的嘴唇,终于恢复了嫩粉色。
大家吃了东西,都有了力气,一起把张婆婆抬到城门外。
坑,他们是没有力气也没有工具挖了,只能找一个草堆把老妇人放下,再用草皮覆盖。
天又下起大雪,轻柔柔地落在张婆婆发白的双鬓、满是裂痕的手掌和干枯的嘴唇上。
鹅毛般的大雪在给予张婆婆这人间最后的拥抱。
张婆婆流浪一生,最后的归宿就是这荒郊野岭。
她或许能等到海枯石烂乾坤灭的那日,与天地俱焚。又或许只能落入禽兽之口,死无完尸。
连生存都解决不了的人,如何有资格决定自己的生死去处?
谢家这次施粥共施了三天,在第三日的早晨,领到了滚粥的姐姐,终于拉着妹妹答应了入谢府。
于是,她和妹妹坐了谢家马车,被拉着过了几条游廊,先是被冲洗了好几遍,套了新衣服后,才被带着到了威严的主厅。
谢廉安和王氏端坐着,下人示意姐妹两个站好后,就在一旁低头立着。
硕大的厅堂,竟除了谢燎琰兴奋地与她们招呼后,便没有了任何声音。
知萂怕生,把头低垂下去。
只有女孩还直直望着谢廉安。
谢廉安居然难得地不觉得她这般是对他威严的亵渎,反而为了她眼里的无畏扬起一抹笑容来。
“小丫头,抬头让我们好好看看。”
王氏替郎君说了话,语气缓慢又温柔,是对知萂说的。
姐姐鼓励妹妹抬头,妹妹便畏畏缩缩地回应着谢家老爷和夫人的目光。
洗了个干净的女孩两个,露出了褐黄色的脸庞,脸颊还带着被冻伤后的红,两张脸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肉,把整张脸显得像巴掌那样小。
她们的眸都纯净如雪,一眼便让人望到了她们的心里。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自家的爹这样问那个小娘子,谢燎琰立马将身子坐挺直,很认真地想要去听清。
她略抬起头,正正碰上谢廉安的目光。
她的声音不卑不亢地,吐出了简短的两个字:
“迟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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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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