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大润十八年,深秋。

自接受杀手的训练起,暗霜在谢家已有五个年头。

作为谢家暗自养的不知道第几批杀手,她被圈在了城外的庄子里。

五年时间,他们被塞进那户人家的地下,日日练习暗器和身手,同伴间厮杀,败者丧命,赢者才能走出这牢笼,成为谢家的棋子。

谢家人卑鄙,早早给庄子上所有人皆下了蛊毒。

他们月月必得服用一次城里送来的药丸,不然这毒发作起来,五脏六腑都犹如有成百上千只虫子啃食,疼痛和瘙痒并存,使人恨不得即刻了结性命。

偏生这毒又会使人全身瘫软,试图寻死都不得,只得歪在地上,连抓挠以求缓解也无法。

暗霜对武打的天分不过到庄子几日便显现,她一跃成为谢家最看重的那个。

知晓暗霜的性子和底线,谢廉安冠冕堂皇地就给杀人这件事冠上了“为民除害”的好名头。

可她看不得弱者死在比试场,因而设法逃出,奈何庄子守卫森严,庄子外又是茫茫不知去路,她不出意外地被抓回,并被惩罚至皮开肉绽,在床上瘫了一月有余才好转。

于是,谢家拿府上住着的她的妹妹威胁她,又欺她所杀之人皆是贪财好色以及为恶不作之辈,加之身上的蛊毒,她不得已成为谢家的杀手一年有余。

又是一次重大任务,暗霜在谢府里头下轿。

负责看管她的大汉上前,说道:“霜姑娘,时候尚早,老爷还未退朝,公子也尚未归家。你可在府里随意逛逛,去瞧瞧你的妹妹也未尝不可。”

暗霜接过适才让轿夫去买的糕点,直奔谢知萂的屋里。

谢知萂在屋内,正同丫鬟锦珠赏玩着母亲今日给她的珍珠链子。

“锦珠,听母亲说,这是南海来的珠子,果真与以往的不同。”

“是呀,姑娘。”

忽而,门外的丫鬟来报:“霜姑娘来了。”

丫鬟的话音未落,暗霜就侧身进了屋,欢喜地喊了声:“小萂!”

知萂登时就将链子放下,欲起身迎之,又瞧见姐姐身后的丫鬟和管事妈妈,目光一略过暗霜手里提着的糕点盒子,脸上瞬时就起了不悦。

她又将屁股放下,把链子举起,不再看姐姐,嘴上满是抱怨:“姐姐,我都说了你别总是提着那破烂糕点来瞧我,我们谢府又不缺你这几块饼子,寒酸不寒酸?倒不如给我带些金银首饰。”

暗霜咽了咽口水,提着盒子的手指不由得缩紧,她身后传来丫鬟们的轻笑声。

“这个是栗子糕,你喜欢……”

“锦珠,给我把这链子装好。”

“姑娘,又该买个新的首饰盒子啦,这些个都满了。”

锦珠将交椅底下的四个珠宝盒子一一打开,确乎都是盈满的。

“姑娘,我不是说把这些盒子都收进隐蔽些的地方去吗?这样多惹人眼,怕生事端。”锦珠感受到门外不少目光射过来,不免担心道。

谢知萂没有做回答,倒是换上了喜悦的语气,奔向暗霜去了:“姐姐,正好,我们快快把这些糕点吃完,这个食盒就又可以拿来装我的首饰啦。”

“你们都下去吧,姐姐不喜人多,你们便给她这个面子,容她一个清静。”

屏退众人,下人们在门外各有盘算。

也不知这门内门外静了多久,公子屋里来了令,要霜姑娘去公子屋里领命,说是老爷乏了,便让公子代为告知。

暗霜推开门,屋内却只有一众丫鬟。

酥雪知晓暗霜今日来了,便明了自己不用服侍谢燎琰了。

自从谢家上下都知暗霜和谢燎琰情投意合后,她心下对暗霜就有了妒忌。

毕竟从小陪在公子房里的是她,暗霜只是个半路冒出来的,竟却比她还要和公子更为亲近。

她见到暗霜也就自然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也冰冷:“公子在回来的路上了,你既来了,就先且沐浴着。”

早先建造与谢燎琰的卧房一墙之隔的屋子时,挖出来一口热泉,谢廉安便在那屋里造了个池子,盛着天然的热水供给谢燎琰洗浴。

暗霜踏进这屋子,池子偌大,几乎占去了大半间屋子。

她挪步到池子边,用手轻舀了几下池中的水,“哗哗”的微弱水声间,夹杂着她的叹气。

谢燎琰歪斜着步子,屏退身后众人,将门带上,一步步迈向那浴池。

屋子里氲氤着热气,水中那女子肌肤虽算不上白皙,但朦朦胧胧间,她的腰身简直勾人魂魄。

微醺的醉意下,谢燎琰瞬时情动,迈大了自己的步子,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眼睑透着点红。

“霜儿。”

浸染了酒气的声音散漫,带着略长的尾音。

暗霜回眸,谢燎琰恰好走近。

水雾的掩盖作用因着二人距离的拉近而变淡,谢燎琰瞧清楚了暗霜背上横七竖八的伤疤,适才他的嘴角尚是一边高高吊起,此刻瞬间便将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转过来。”

暗霜听话地转身,并将身子往水下放了放,以此隐去自己背上的触目惊心。

谢燎琰再次翘起自己的嘴角,在浴池边坐下,一手撑住地面,一手放在屈起来的膝盖上。

他墨色的衣角浸到水中,打湿了金色的祥云花纹。

他招招手,待暗霜靠近后,他抚摸上她的脸,低头吻上她的唇。

“哗啦”一声,谢燎琰跳入水中,双手触上暗霜的背,寻找着光滑的皮肤落手。

找寻之间,若有若无的触摸感给暗霜带来一阵阵发痒,她瘫在了男子的怀里。

暗霜推了推他,却没挣开他的手臂。

谢燎琰垂眸看她,他的眸子愈加浓得发黑,像暴雨欲来前的厚重黑云。

男人玩弄起她的头发来,“霜儿,你也该学学酥雪她们,往自己头上戴些簪啊钗啊的,别总只是绑成高高的一股,多多琢磨些新样式。”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整日舞刀弄枪的,戴那些个装饰的,如何方便?”

谢燎琰捧起她的发,吻了吻,又将唇凑到她的耳边,轻轻道起她下一个刺杀的目标来:

“过几日那个萧鸣涧,是个利害的。那年他佯装失心疯,骗过宫里宫外那么多双眼。娘娘把他放到永枫观,便是为了让他随着那个国舅爷学文习武。入了王爷府,你可得小心寻着时机取他性命,仔细别被发现了。”

“从前的任务都是直接夜里潜入,杀了便走,为何这次却要入他府内潜伏?”

“以往那些人,谁家的府邸都被我们摸得清清楚楚。而禁北王府却是太子新建给他皇弟的,近来尚在修缮。人多杂乱,就省得派人去探查。”

“阿琰,你方才说他装成傻子,那你又是如何知晓他是装的?”

谢燎琰自顾自脱着衣裳,一时没有给出回应。

他再开口时,已经把话头转了方向:“你杀了他回来,我们便成亲。”

暗霜侧目看他,眼底有了笑意:“当真?”

男人虚抱着她,使她靠在池壁上,俯身亲了下她的脖颈,说道:“自然。”

他又亲了亲她的脸颊:“你且快快了结了他,便又是为城中百姓做了善事。”

“阿琰,和你成亲之后,我便无须再杀人了吧?”

谢燎琰将双手探向暗霜的身下,眼神里是情动时的难以自禁。

他启唇,语气简短而慵懒:“再议。”

暗霜还欲开口,却被谢燎琰吻住了唇。

情到深处,她所有的话皆被掩盖了下去。

谢廉安派人送来了详细写着萧鸣涧性子、经历、身份等的竹简以及萧鸣涧的画像,暗霜收回庄子后,反复看过了几次,不久便到了这位禁北王入京的日子。

那日,暗霜和搭档风竹一起,估算着萧鸣涧入城的时辰,早早埋伏在了各路人马入城的必经之路上。

“时辰差不多了。”

暗霜说这话时,将原本高高束起的头发散下,在身后重新绑成一个松散的发束。

她今日一身素衣,太阳将光柔和地圈住她全身,又送过来几缕清风,顺从地撩动她刻意扯出的发丝。

风竹瞧了,心脏忽的剧烈跳动了几回,耳朵也开始发烧。

他轻轻咳几声,欲盖弥彰似的,将头扭向了别处。

摆弄好头发,暗霜干脆利落地将手指咬破,胡乱抹在嘴唇、脸颊、额头上,又捧起几堆土,往脸上和衣裳上擦去,再把包袱也在泥里滚了两滚,便抱在怀里。

她唤了声“风竹”,黑色却通透的眸子里含了几波秋水,柔柔地望着他。

风竹咽了咽口水,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只觉眼前人真正成了一位可怜的落魄小姐。

暗霜将楚楚可怜的神色隐去,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

她勾起一边的嘴角,冷清的声音说道:“看你的反应,想来我这伪装是足够的了。”

“咳……嗯。”

风竹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起暗霜的学习能力来,不过在庄子上学了几日矫揉造作的模样,这会子居然已经能这样得心应手。

不多时,远远传来马车的声音。另有一谢家小厮装扮的农夫跑进,示意这马车便是萧鸣涧所在的马车。

暗霜和风竹二人无话,对上眼神便作起戏来。

暗霜先是跑开了小段距离,风竹才佯装去追杀她。

“救命啊!”

暗霜悲切的声音响彻整片芦苇地。

忽然,她背上传来剧烈的疼痛感,并且有暖流不断涌出。

她失重跌倒在地,回头瞪圆了眼看着风竹。

疼痛使她的声音颤抖:“你,怎敢,怎敢真的下刀?”

“对不住了,公子恐姓萧的那位识破,因而命我作戏作得真些。你且忍忍,往马车的方向爬去吧。”

风竹下刀的力度其实控制得很恰当,在暗霜背上拉开了一道长口子,鲜血涌出,却不至于伤口太深而危及性命。

只是恰好这口子划在了暗霜上次受伤处。不过一月的时间,结的痂在这时又被重新挑开,新伤旧伤一起,才使暗霜瘫软在地。

她吸了几口气,才压下去一些疼痛。她抓住地上冒出的小草和泥土,拖着自己的身体前进,嘴里努力地发出呼救。

风竹举起刀,给适才的刀痕来了个交叉。

只是偏又恰好地,这一刀同样挑起了暗霜的旧伤。

加之前几日谢燎琰贪欢,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力度,暗霜的身子因为有伤,恢复得慢些,因而这会子还有些酸软。

她原以为只是简单作戏,并无大碍,然而这时新伤连旧伤,夺去了她大半的气力。

地上的人儿却没停了动作,她向来是倔强的。

任由背部的衣裳皆被染红,暗霜也依旧在尽力爬到那马车前去。

额头上的冷汗滑入眼眶里,刺出泪来。

泪珠子滑入土壤里的瞬间,周遭万籁俱寂,无尽的黑暗紧紧裹挟住她的全身。

暗霜再醒来时,模糊地感觉到有人在用温热的巾帕擦洗她的身子。

她的心登时提了起来,猛然将身子一侧,狠狠盯着床边的女子,沉声道:“你是何人?”

女子回道:“姑娘,你莫怕,我们王爷救了你。这儿是禁北王爷府,我是在府上做事的丫头,姑娘你可以唤我做素梨。”

听到这话,暗霜心中一喜,面上却还是淡然的神色,客气道:“原是禁北王爷,青年才俊,我早有耳闻,我得好好谢过他才是。”

“这倒不是要紧的,姑娘,你先且躺好,我给你把身子擦擦。你的伤口还没恢复,切莫乱动了。”

暗霜依言躺好,才发觉背上的疼痛感已经几乎感知不到了。

她正盘算着该如何套套近乎,没成想这女子倒是个话多的:

“姑娘,你这是受了多少苦?这伤疤真真是瘆人,伤成这样该多疼?”

“不打紧的。”

“好在遇见了我家王爷,听愉放说,他和王爷要是没有及时射杀那个追杀你的人,你可能就不止是昏迷两日这样简单了。”

“两日?我竟昏迷了这般久?”

“可不是呢,得亏你呀,终于是醒过来了,我们府上悬着的心也能放下来了。”

突如其来的好意打得暗霜措手不及,她支支吾吾半响,只吐出个“谢”字。

又是几日过去,暗霜的伤总算大好。

期间,王爷府上的素梨和云桃还有旁的一些个丫头常常来这屋子里照料她,暗霜与她们也渐渐熟悉起来。

只是仍未见到萧鸣涧其人。

据云桃说,是暗霜养伤期间,男子不便进来,加之宫里时常在传,他便总往东宫里去。

这日,总算依了暗霜要向王爷答谢的请求,萧鸣涧腾了空儿,打算见见自己救下的这女子。

素梨捧着一条湖绿色织锦袄裙至暗霜床前,满怀欣喜地说道:“我们王爷早先吩咐过,着我们去给你买些新衣裳,因是你那日穿的旧衣裳定是不能再穿了。这是我和云桃那几个丫头给你挑的,你快瞧瞧,可合心意不?”

暗霜用手抚过那衣裙,点了点头。

“那你快快换上,等你梳洗好,便领你去见我们王爷。”

语毕,素梨放下衣裳便关了门,和云桃几个在外头说笑着等暗霜。

结果,几个丫头还没聊上几句,暗霜就推了门出来。

素梨几个诧异地瞧着,暗霜将唇一抿,眸子微眯,却忽然忆及自己不该露出这般怒色,便将到口的“作甚”一改,只问道:“有何问题?”

云桃扶扶额,和几个丫头又簇拥着将暗霜推到屋内的镜台前。

她们散掉暗霜的头发,无奈道:“好丫头,这衣裳配上你的好容颜,自然没什么问题。只是你呀,怎么连个发髻儿也不盘一个?”

暗霜愣住,她的手素来只会挥刀,如何会盘发。

她忙胡扯道:“一着急便给忘了。这……我们还是快些去吧,免得王爷等久了。”

云桃却连忙上手按住暗霜,笑道:“让我给你盘一个发髻再去也尚早,我可最欢喜给人盘发了。”

几人闲聊之余,就给暗霜盘出个双螺髻。

几个丫头瞧着铜镜中自己的杰作,欢喜得不行。

暗霜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摸了摸头上的两个牛角形状的髻儿,发自内心地觉得它们俏皮可爱。

再看看镜中的自己,受伤之初的苍白已然从面上褪下,余下的是面若桃花的红润。眸子是墨色,里头却似乎盛着一座远远的冰山。

在庄子上时,暗霜总冷着脸示人,唯一能让她欢笑的不过谢燎琰和知萂。

因而人们总觉她的眉眼间从来就有着一股疏离和淡漠感。她的眉毛又生得英气,以往常着短打,见者都觉她如云雾缭绕的远黛般,清高且疏远。

今日这双髻和湖绿色的衣裙一搭配,倒糅合掉了她身上给人的孤高感觉。

几人说笑着就过了那抄手游廊,见离正厅不远了,暗霜不得不逼着自己摆出那娇柔妩媚劲儿。

她将双手轻轻捏在一起,微微低斜着头,目光扫过这里又扫到那里,却没在任何一处留下一个打实的眼神,做一副弱小可怜模样。

谁料素梨注意到暗霜这变化,连忙安慰她道:“我们王爷最是和善可亲,你不必紧张。”

云桃也莫名插了句话:“话是这样说,可我们王爷,素来最讨厌那些矫揉造作的女子了。”

暗霜一时间愣住,脑子还未思考出该做哪般的姿态,就与她们进了正厅。

厅上端坐着一个身着水蓝色长袍的男子,玄色腰带上挂着一柄佩剑,手中握了把玉骨折扇,年纪约莫二十岁,头发半束半披着,随意地散在身后。

这王爷的皮肤竟不是水豆腐般的嫩白,而是带着风沙吹过的痕迹。虽说如此,却又五官干净,举手投足间倒像个饱读诗书的才子,一丝一毫都不显粗犷。

从前,暗霜见过的美男子约莫只有一个谢燎琰,今日之后便得加上个这萧王爷。

暗霜进门随着几个丫头对萧鸣涧行了礼,他便离了椅子,欠身回了个礼后再次坐下,并示意暗霜坐在一旁的交椅上。

暗霜还未来得及说话,萧鸣涧先开了口:“姑娘,伤恢复得可还好?”

萧鸣涧的声音澄澈干净,犹如在葱葱的山间蜿蜒而下的清泉。

“还不知姑娘的芳名是何?可方便告知?也好让本王送你回家。”

暗霜正欲说出自己的伪名,却对上了萧鸣涧的目光。

萧鸣涧眉眼清朗,那褐色的眸子竟是如琉璃瓦般的透亮。

对上这眸子时,似乎世间万物都无所遁形。

暗霜呆滞了片刻,鬼使神差地,她回答道:

“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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