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银光一闪——
知萂就把那柄短剑递到了迟水眼前。
迟水将茶塞到知萂手里,把那柄剑拿在手里掂量了下。
她嘴边扯开一抹嘲讽的笑:“谢家原是让你来杀我。我设想过他们拿你要挟我,设想过他们拿你做扩张的筹码,倒是没想到过有一日他们会逼你杀我。”
那年她二人才刚到谢家,迟水被囚在庄子。
谢燎琰约莫也是没想到爹娘的这般操作,偷跑来庄子上要带迟水走,可娇养出来的他又哪抵得过庄子上的大汉?因而只得作罢。
他来闹了几次后,谢家便同意了他偶尔去一次庄子找迟水。他身边常带着知萂念而他执笔写下的给迟水的信。
迟水经谢家一骗,就知谢家不简单。后又常听知萂说王氏给她各样的珠宝,教她与人攀比,当她面责罚下人而主子全无愧疚。
当时知萂不过十岁,正是容易被带偏的年纪。
迟水听了,当机立断便猜是谢家要把知萂养成一个离不开金钱权势的小姐。
离不开金钱权势,便是离不开谢家。
迟水知其用心,气得将练功场上的几个桩子打得稀烂,马上便写下长长一封信,要知萂保证如何也不会被富贵迷眼。
所幸知萂虽小,但也记得迟水几年来如何为她,对迟水言听计从,再也没敢对迟水说过王氏给了她个什么让她开心得不行。
但迟水又不敢预计若是知萂没成谢家心中所想,他们会不会直接丢弃了知萂。
于是又让知萂佯装不能失去金银,同时还得对迟水态度恶劣,而迟水则是心甘情愿为妹妹,将戏做全,才能让谢家放了心。
知萂聪慧,从第一次的表演过于木讷至后来自然到骗过谢家所有人的眼。
只是委屈知萂作戏作了六年。
知萂对上迟水的目光,苦笑了一下:“不委屈,姐姐,我不委屈。”
迟水替知萂理着碎发,知萂一下子抓住迟水的手,神色焦急:“方才那番话便是谢家人叫我说来骗你的。他们怕你坏了他们家的事,要我杀了你,酉时再来接我。姐姐,你快走吧!”
“走?我还没找他们家算账,我可不走。”
“可是,姐姐,就算我不杀你,他们日后也会派别人来杀你。”
“小萂,不急,你先喝水。”
迟水拉着知萂,二人在床边坐下。
“他,阿琰也知道这件事吗?”
迟水几乎是颤抖着问出这句话,她心里实则早有一个声音在最底处呼喊,可她偏不信,她偏要问一问。
但知萂的反应足以证实她心里那个声音所说正确。
迟水依旧不死心,强迫着知萂与她相视,要知萂回答。
知萂的喉咙仿若被什么堵住,她吸了好几次气,终于在迟水灼灼的目光下,答道:“姐姐……是他和王夫人,逼着我来的。”
迟水身子猛地一颤,搭在床上的手紧紧攥起一块褥子,这才给了她支撑的力量。
知萂的眼眶比迟水先有泪,她将迟水抱进自己的臂弯,没有出声,只是拍着姐姐的肩膀。
她克制不住地找些话来安慰迟水:“姐姐,大哥哥好像不是大哥哥了。他十七岁后,就变得完全不同了,你别为了他伤心。”
迟水的呼吸使身体如波浪般起伏,她坐起身,鼻尖酸涩却没有泪在流。
她问:“十七岁,萧鸣涧也说他的变化在十七岁。小萂,阿琰的十七岁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但知萂一直没忘。每每想着见到迟水便要向她说明,可次次相见时的喜悦冲刷了她的记忆,使她总是忘记。如今她终于能把这件在心里埋了许久的事说出。
三年前,谢燎琰十七岁,迟水十五岁。
这是迟水和知萂到谢家的第二年,迟水尚在庄子,没有自由。
那年大雪落满皇都,谢燎琰带着他新得的妹妹知萂去城里玩,却遇了歹徒,光天化日下,他竟被歹徒掳走。
这事来得突然,虽说是在他二人走至一条小巷时发生的,可奇怪的是谢家的下人居然同时昏倒,歹徒略过了十二岁瘦小的知萂,直奔着谢燎琰,一把把谢燎琰敲晕,歹徒就没了影。
知萂哭着追歹徒,却被谢家下人拉住,只说是要回去禀告老爷,不能让二姑娘也被抓走了。
他们回了家,谢廉安大怒,王氏一直哭,带他们出门的下人被直接打死,丢出城外。
知萂吓得不行,跪在地上也哭个不止。
屋外挨板子的人不知在喊着什么,飘飘忽忽听不清,只要他一说话,谢廉安就是大吼:“打!快给我打!”
直到那些下人没了生息,谢家才停了吵闹。
谢燎琰是谢家最宝贝的嫡出的长子,可谢家竟无一人报官府,只是私下派人去各处寻。
谢家一切如旧,只是王氏常常偷偷抹泪,谢廉安却呵斥她这是“妇人之仁”。
谢家安静更胜往常,甚至过了个年节。
终于在草长莺飞的某日,伤得不省人事的谢燎琰被丢到谢府门口。
谢燎琰养了好几月的伤,才大愈。
其后,他又大病一场,日日说些胡话,只有意识偶尔清明。
待他彻底恢复往常时,便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脾气古怪,眸子里燃起**的火,再无从前的良善和爽朗。
谢廉安却好似很满意他这种变化,常夸他“这才是谢家顶梁柱的模样”。
听罢,迟水静静坐着,眼神空洞,把气叹了又叹:“我早觉他不似从前,可我一直欺瞒着自己。但他对我,偶尔又如初见,我竟靠着他那微乎其微的偶尔过了这好几年。”
当他要她用杀人来换取他的拜堂时,她本就该离开他了。
可过去那么些年,连知萂都明白,迟水的放下哪是说能便能的。
“姐姐,他一定爱过你的。”
迟水轻笑:“早消磨在他的野心里了吧。”
她摆摆手,眸子里的悲哀彻底隐去,点起了新的光芒:“也罢,无爱方能一身轻。既然谢家已经要弃了我这个棋子,又放了你出来,那我们便一起走。”
知萂垂头:“你身上的蛊毒该怎么办?我们又能去何处?你我皆知谢家的秘密,他们不会放过我们。”
“萧王爷的一个毒医大叔在帮我制解药了。其余的,姐姐的身手,还能保护不了你?”迟水笑了笑,揪了揪知萂的脸。
“姐姐,你同王爷府的人关系甚好。”知萂忽然将话转了方向,扭头看起窗外正聚成一团的丫头们。
迟水笑道:“这里不似谢府,王爷人好,府上那些丫头小子人也好。”
“所以你不能带我走。”知萂定定地看着迟水,莫名来了这一句话。
迟水奇怪,问道:“为何?这与他们无关。”
“谢家派了个人一直跟着我,他在后头故意撞了很多人,每每道歉时都要来一句‘我看着前面那姑娘入了神,抱歉’,在王爷府门前更甚。若是我从王爷府失踪,谢家不是更好拿捏这个王爷?”
迟水被这话一呛,呆呆地看着知萂,再说不出话来。
谢家这是做好了两手准备,要是知萂没能杀了迟水,而是被迟水反杀或是带走,那他们就能靠着这些留下了印象的百姓的证词堂而皇之入王爷府搜查。
京里那些人原就对萧鸣涧有误解,再出了这档子事,那些大臣还不得连连上奏,不是要皇帝废了这个王爷就是要将他当众砍头。
迟水捏了捏拳,捶到自己的腿上:“你我走后,他们就是把王爷府翻个底朝天也搜不出人来,对萧王爷大抵是无害的。”
“但人言可畏啊。”
知萂忽地想起什么来,继而说道:“王夫人曾有一回带我入宫见谢淑妃,我贪玩跑出去,在御花园的池边蹲着看那些锦鲤,一个踉跄差点摔下池子里。是萧王爷——那会儿他还是二皇子,把我拉回来的。”
“我们话没说上几句,远远就听见来了人,他即刻就装出疯了的样子,死死抓着我说要把我锁在宫里。”
“王夫人和宫女跑过来,他就悄声对我说了抱歉。”
“我那时的确被他吓了一跳。回府后跟大哥哥说了此事,大哥哥只说他是个好人,要我莫怪他。”
“我细想来,他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再也没见过他了。后来,只听说二皇子因着疯病被全城人唾弃,甚至将他愈传愈离谱,俨然把他说成一个魔头模样。要不是娘娘让他出宫治病,约莫他早被废成庶民。”
“城里人对他原有的偏见尚未消,我们若是又给他造成误会,岂不是连累了他?姐姐,你该是不希望王爷府的人受到牵连的。”
想起尚在病榻上的萧鸣涧,迟水心中更是不忍。她垂下眼睑,又是许久的无话。
原先谢家给她的竹简上,条条分明地写着萧鸣涧自母妃薨后是如何地哭闹,如何地说疯话,又是如何地见到宫女就傻笑要拥抱。
比之萧鸣涧在深宫里磨练出的看人能力,迟水虽没能如他一般与人交谈不过几句便知其底细,但好歹也是行乞过的人,尚能分辨善人和恶人。几月相处下来,她深信萧鸣涧绝不是伪善。
又何况云桃、孔妈妈、邹叔等人待她也是真的好,就算她要死在谢家人手下,她又怎么能拉王爷府的大家垫背?
“那我把谢家的事抖搂到皇帝跟前去。”
知萂摇头:“无论我们是说他们私养隐卫还是指使隐卫杀人,我们皆难以证明。庄子的隐蔽,姐姐你比我清楚。谢家权势滔天,他们定有办法抹去这一件无依据的控告带来的后果。届时你我又该如何?”
“我朝十二州,还能没有我们的去处?”
“姐姐,我不想你胆战心惊地过完一生,我也不想你为了我再度成为流民。”
“怎么会······”迟水的话说到一半便止住了,谢家的魔爪能伸多远,她没有底。
谢廉安的性子,也绝不会放任她们这两个隐患在外头悠哉一生。靠他在朝廷的地位,随意给她们编个罪名便可在各州张贴通缉令。
与官府抢时间的日子,她不是没过过。
迟水胡乱抓起一根簪子,在手里捏得“咯吱”响,她怒道:“我干脆去杀了谢廉安。”
知萂无奈地笑笑,她的姐姐哪哪都好,独这冲动的性子得改改,尤其是每每遇上与她在意之人相关的事则会更加糊涂不清。
知萂顺着迟水的话,反问:“然后呢?带我四处躲谢家的追杀?还是借萧王爷的庇护拖累萧王爷?”
这似乎是一个死局。
屋内又一次陷入沉默。
迟水放过了那根簪子,她这会才发觉,知萂把她的话一句句都堵得死死的,而知萂似乎还有什么话未说出口。并且,知萂今日全然没有往常的活泼,好像一直虚虚地吊着口气。
迟水将脸凑到知萂眼前,笑着问:“那小萂有什么好法子?说给姐姐听听。”
听说这话,知萂眸子里莫名就盈满了悲哀。
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窗子边,身子向前倾了一倾,却进不到外边的阳光里。
迟水欲起身到她身边时,就听得她轻轻飘来一句:“我回谢府自缢。”
这话虚无缥缈的,仿佛是一片大海上,望不见的对岸山头喊话,被波浪吞没了不少字词后才传回这个岸边。
迟水只把这话听了个大概,却感知到这句话背后汹涌着的悲戚。
“小萂,你说什么?”
窗边的人肩膀耸起又落下,像是吸收了足够的力气,她才重重开口:“唯一破局的法子,是我回谢府自缢。”
知萂转身,眼神里除了坚定再无其他。
迟水逆着光看她,只能看得她全身笼罩在阴暗里。
而她身后的院子,阳光和煦,百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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