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鸣涧在府前下马,吩咐各小厮丫头去收拾他行军的行囊后,便让云桃喊来迟水,孔妈妈和邹槐二人也落座。
萧鸣涧先是与二位长辈道别,因知邹槐夫妇和府上人嘴巴是极牢的,便将假和亲真出兵的事告知,要他们做好一切心理准备。
孔妈妈和邹槐自然知晓萧鸣涧口中所谓“一切心理准备”是何,于是悲从中来,眼眶已因为担忧而有了湿意。
萧鸣涧忙扯了些笑话来缓解气氛,又对着迟水说道:“阿水,陛下已经同意了你跟随我们出征,不过怕军心不稳,因而得委屈你隐藏女子身份。”
迟水先是一喜,后又有些不快:“女子就不许从军吗?是那些男人嫉妒女子身手好过他们?还是那些男人从来就看不起女人?”
迟水所说,有些道理,但萧鸣涧没有赞许亦没有反对,而是将最主要的缘由说了:“我朝军队的选拔向来严苛,能编入御林军的人都是受了层层磨练的,而阿水你的加入有些突然,我们是怕士兵们以为军令不再严格,故而须得你将女子身份隐去。”
如此说来,迟水才高高兴兴地应下。
大家又说了一会子话后便各自散去,迟水兴冲冲地回屋内拿了萧鸣涧送她的剑就到院子里练起来。
萧鸣涧见状,走到她身边,说道:“阿水,快歇歇,明日上路,得留些精力。”
迟水将剑一收,回道:“南边的战事如今很严峻吗?”
萧鸣涧将今日郑玄舟急报的内容一一说了,迟水忽地就耷拉起脑袋,忧虑道:“那还是希望你们能将此事谈判解决了,动起兵戈,恐怕伤亡更甚。”
叹出一口气,萧鸣涧语气也低落地开口:“如此便最好。南边的百姓约莫担惊受怕已久,还望此事快快有所了结。”
迟水点了点头,不过没出声。
片刻,萧鸣涧看着迟水,认真道:“阿水,记得明日前,写好一份……遗书交予云桃或孔妈妈。”
迟水抬眸看他,呼吸声变得沉重起来。
萧鸣涧无力地笑了笑。
沙场生死不定,每每他带兵出征,都会在确保营中的将士皆写好了遗书后才领兵出发。虽说此举压抑,却也是为了给将士的家人们一些准备和寄托。
“怪道你方才像在交代后事。”迟水怔怔地看了萧鸣涧半响,说出这样一句话。
“让孔妈妈她们早做准备,总比突如其来的死讯好。”察觉到迟水语气低下去,萧鸣涧反而让自己笑得自然和明朗起来。
“阿涧,你不难过吗?要是就这样死了。”
“为民谋福而死,为自己热衷的事业而死,无须难过。”萧鸣涧顿了顿,突然将话头一转:“可若是你不会为我的死难过的话,我约莫就会很难过。”
自永枫观后,迟水已然适应了萧鸣涧这般经常性地说些撩拨的话,因此她笑了笑,照旧拿出自己糊弄的本领回答:“先且不说这些丧气话,我们二人去为明日好生准备准备。”
一语罢,迟水就拉着萧鸣涧往后院走,到了前往二人卧房的分岔路,自然而然地就分开了。
回到卧房,两个人都磨墨提笔,预备写下自己的遗书。
萧王爷要交代的事情太多,他实在放不下禁州的人们和王爷府的人们,因而列出禁州各项事务在他死后该由谁人接手,又给王爷府的大家指明道路,再写下对皇后和皇兄的感激情,才将笔放了。
犹豫片刻,他终又是重新握笔,写下对皇帝说的字字句句。但给皇帝的这一封手信,照例会被他吩咐一定放好,不可给其他任何人知晓。
从前那十来封写着“致父皇”的信,如今都被压在专装遗书的箱子底,不知何时能见了天日。
写给皇帝的遗书总会以沉重的心情收笔,在这之后,萧鸣涧又写下一封给迟水的信。信中祝她幸福,祝她攀过高山,到达属于她的旷野。
萧鸣涧抓着笔半响,又添上了一句:“若此生不遇良人,那我便祝你一人快活。若良人在侧,我祝你们能执手一生。”
将每一封书信叠好,萧鸣涧抬头看向窗外早已光秃秃的树枝,头一次觉着写完遗书的情绪是这样沉甸甸的。
另一边的迟水,摊开宣纸许久,砚台内的墨已略微有些干,她仍旧没有写下一字一句。
这世上能让她记挂的人或是死了,又或是决裂了,此刻要她给自己珍视的人写下生离死别的嘱托或表白,她着实是找寻不出可以收信的人。
思来想去,迟水最后给萧鸣涧写下一封感谢的信,又给王爷府上的大家写下了一封,才收住了笔,开始翻找自己的衣服,与曾经用过的暗器一齐塞进了包袱里,就算是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
第二日,迟水、萧鸣涧、愉放以及萧鸣涧的几个手下在王爷府前与众人道别后,与小项将军在宫门处碰面,接着入宫,与帝后做道别。
皇帝又说了一些嘱托的话,便让他们出城去。
皇帝因着身子不便,皇后因着身份不便,二人就没跟着楚倚雨送他们一行人到宫门处。
一路上,楚倚雨都紧紧地攀住萧鸣渊的手臂,眼睛更是从昨日起就含了泪水。
一行人走到宫门处,萧鸣涧等人已然上马,楚倚雨抓着萧鸣渊的手,想放却又不敢。
孩童时候就一处玩的他们两个,这会还是头一次分别这么久。
萧鸣渊替楚倚雨擦去眼泪,柔声道:“放心,孤定平安回来。”
楚倚雨猛地抱住萧鸣渊,趴在他的肩头,声音发颤地说道:“要是没有全须全尾地回来,仔细我把你踹出寝殿。”
萧鸣渊挣开她的怀抱,替她理了理碎发:“好。姐姐,再见,在宫里等我便是了。”
太子在太子妃的额头落下一吻,迅速就跑去上了马,与迟水等人头也没回地出发了。
尚在原地的楚倚雨直直盯着萧鸣渊的背影,恨不得把双眼都摘了让萧鸣渊带着去往毅州。
她身后的轻玉上前,用帕子仔细把她脸上的泪都擦了个干净。
“娘娘,当真没告诉殿下你……吗?”轻玉欲言又止,眼神放到了楚倚雨的肚子上。
楚倚雨将目光收回,落到轻玉脸上。她用手轻轻抚住自己的小腹,摇了摇头:“南边百姓危在旦夕,此时的阿渊不是我的阿渊,而是天下人的太子。我已是阿渊的一个软肋,不该在这时让他又无端多一个动摇的念头。”
“万一日后引起误会该如何?”
“无妨,我们去知会父皇和母后便可。”
将话说完,楚倚雨不舍地看了眼早已没了萧鸣渊影子的街市,整理干净了自己的脸颊,便和轻玉来到了顺瑞宫。
方才萧鸣涧等人退下后,帝后一起回到了顺瑞宫。
楚倚雨给他们行礼,将她腹中胎儿一事说了。
帝后听完皆是一惊,忙询问:“渊儿可知?”
楚倚雨摇摇头,回道:“还望父皇、母后赎罪,儿臣并没告诉阿渊。他不日便将到达毅州,他作为太子,本就该把百姓放在心中第一位。可父皇母后也知他对儿臣用情深切,若是将儿臣有喜一事告知了他,儿臣恐他在毅州办事时有所分心。”
顺瑞宫里人皆陷入沉默,皇后搂住楚倚雨的肩,说道:“好孩子,你为了百姓考虑得很周到,只是要委屈你了。”
“不委屈,儿臣既受了天下人一声‘太子妃’,本就该为四方黎民着想。”
皇帝眼里也满是感动,连问了好几句楚倚雨可有什么想要的。
楚倚雨思量了片刻,回道:“儿臣还未将此事告知父亲和母亲,不知儿臣可否让父亲母亲入宫中小叙?”
帝后立马便拍板同意下去,皇后还贴切地加上了句:“恰好本宫也许久未同哥哥嫂嫂见面,不如他们入宫中小住一段时日,我们一家人好好团聚团聚。”
这可正中楚倚雨的下怀。阿渊曾对她说过,要小心谢家人,说他们野心十分大,尤其仔细着宫中的谢淑妃。但她终究是孩子辈的,要是谢淑妃真给她送些无色无味的毒药来,她约莫也不好拒绝。
方才她便想说能否让她回丞相府待到阿渊凯旋,却又不太合礼数,所幸母后向来是个体贴能看穿人心事的。这下,她只需回敬华宫静候爹娘入宫便可。
从顺瑞宫回到敬华宫,楚倚雨即刻便写了封信寄出,这自然是给萧鸣渊的。
信中说父皇和母后担心她一人在宫中无趣,便拉来了父亲母亲作伴,因此要萧鸣渊放心地去,无须记挂她。
一切事毕,父亲母亲提着家当被宫女们引进,见着楚倚雨就是摸摸头来又捏捏脸。
吩咐人把他们的行囊和寝殿都收拾了,他们一家三个才坐下,丞相夫妇开口就是问楚倚雨究竟是什么喜事,这般神秘,连信中也不能说的,定是要他二人入宫才成。
楚倚雨换上了女儿家的羞怯,轻柔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时间却不知该用什么字眼告诉自己的爹娘这回事。
但娘亲是过来人,见她的动作这般,就猜出几分,喜得抓住她的手,音量十分大:“雨儿你可是有了?”
楚丞相被娘子一吓,反应过来后也跟着激动起来。
楚倚雨点点头,当即就被丞相夫妇缠着问东问西,从什么时候怀上问到什么时候发现的,又从是男孩还是女孩想到了孩子的名字。长辈两个嘴像在泄洪的水,嘴里蹦出的句子止都止不住,敬华宫一下子就有了喧闹。
看着自家爹娘就差跳起来揭开房顶宣告全天下他们的女儿怀上了,楚倚雨无奈地扶扶额头,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拉着坐好,将他们问的都好生说了。
原来有喜这一事还是前些日里,宫里太医在给楚倚雨做日常的诊脉调理时无意间发现的。
把出喜脉后,太医对楚倚雨连连祝贺,很快就开了些养胎的方子吩咐下去。不多时,宫女们就已经把药材都抓了回来。
楚倚雨刚听说时,高兴得直接拉着轻玉的手在寝殿里转起圈来。还是轻玉把太子妃稳住,笑着提醒这个姑娘要注意保胎,不可有太大的动作,太子妃这才又安稳地坐回椅子上。
知晓自己有了身孕后,欢喜之外的第二个念头自然是告诉枕边人,但楚倚雨却突然有了犹豫。
毅州的战事已闹了十日有余,萧鸣渊每日的忧心当然是被她收入眼底的。
她知萧鸣渊及她母家,都是力求出兵镇压,她也知在两国的军力悬殊之下,若是真的开战,他们的胜算是极大的。虽说父皇意思不定,但也不好让萧鸣渊在这会分了心。
因而她要求太医和宫中侍女先将此事隐下,待毅州的事有了了断再告知太子。
昨日,萧鸣渊回敬华宫,眼底的忧虑总算散去,对楚倚雨说话时语气里却带了抱歉。
楚倚雨一拍他的肩膀,眼眶不可避免地染上一丝红,但她声调却是上扬:“总算能给百姓们一个交代了,你们得快些赶路,争取早些让波南国退兵。”
说话间,她又站起身,走到衣箱处开始翻找:“我给你备些御寒的衣物,虽说南边不比北边冷,但听说是湿冷,只怕更为磨人。”
楚倚雨就背对着萧鸣渊,一边叠着护膝、里衣等填了丝绒的衣服,一边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停。
萧鸣渊心下一暖,打趣地说道:“这样唠叨的性子,可不像孤的太子妃啊。”
待走近了,萧鸣渊才看清他的妻眼里闪着光,正躲让着不给他瞧见。
也难得的,楚倚雨没有顺着他的话来损他,反而手中动作不停,嘴里关心也不停:“你没出过远门,平日里又忙于朝政,我怕你路上受苦。”
萧鸣渊一笑,眼里也随之起了雾。
他从后面圈住了自己的太子妃,安抚道:“不妨事的。理解了百姓的疾苦,以后才能做个明事理的君主。”
“话是这样说,可你……”可你是上战场打仗,是可能会死的。
楚倚雨没有足够的劲把话说完,只好让句子戛然而止于此,继续翻着萧鸣渊的衣裳。
“放心,姐姐,我可不再是幼时那个爬树摘个果子都会摔下来的孩子了。”
这是他们孩子时候的一件趣事。那次萧鸣渊将自己一摔,直接就把他摔到床上一个月的光景。楚倚雨日日来看他,他还要逞强给雨姐姐端茶倒水,却是连坐都坐不起来。
孩童时候的记忆涌入脑海,楚倚雨笑出了声:“知道你现在厉害了,明日之后,要快些把事情处理好了回来,我等你的好消息。”
萧鸣渊一边揩去楚倚雨不停滑下的泪,一边得意道:“自然。孤和阿涧一道,还有那么多得力的大臣,定能很快结果了波南国这糟心事,然后回京来。到时,孤给你带些南边的新鲜玩意。”
楚倚雨又是一笑,几大颗泪珠跌落脖颈:“把你人带回来就够了。”
“好。我来给你念话本。”
萧鸣渊找了本全新的话本,搬了一张圆凳就到楚倚雨身边坐了,将身子靠在楚倚雨肩头,翻开扉页张口就把书念了起来。
轻玉在后头候着许久,见太子夫妇的背影被灯光拉到墙上,影影绰绰但就是没有分开过。
听着太子的念书声以及他偶尔的几句插科打诨,轻玉一笑,悄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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