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凄惶府(七)

薛衡一溜烟跑的比兔子还快。

傅春柳喊住路过的丫鬟,询问是否见到过逢春堂的郎中。

丫鬟摇着头说没见过,偶然想起小云儿说的,宝员外意图留晋笙谈话,她又问了一遍宝员外在何处。

顺着丫鬟所说的方向走,没几步路就到走到正堂门口,枯树的落叶还没扫干净,残风打着旋卷起寥寥无几的叶子,有几片沾在了人的衣摆。

正堂门口,见到立着不动的晋笙。

“晋大夫?”

听见有人唤他,尚在发呆中的晋笙回过神。

“姑娘怎么出门了?”他刚刚醒神,一看她不遵医嘱,忙道:“纵使筋骨强健,也得静养一段时间才好。”

“无妨,我不过出来透透气,正好你落在我这一样东西。”傅春柳掏出帕子递给他。

晋笙接过,忙致歉:“多谢,疏忽大意,劳烦姑娘多跑一趟了。”

傅春柳摇摇头,道了句没关系,还未等下一句问出口,正堂里传出宝宁宁的娇喝。

“不要你擅作主张,我就是不嫁给他!”

宝员外也气得不轻:“为什么?你倒说出个所以然来,前几日不还哭着喊着非他不嫁,怎么现在又不行?”

“前几日是前几日,如今我就是不想嫁!”

宝员外斥骂:“胡闹,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容得下你这般朝令夕改?”

“爹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过是怕我这一遭失了贞洁没人要,才想将我草草嫁了!”

“你这逆子!瞎说什么呢!”

宝宁宁语气决然,冷哼道:“我今日便告诉爹,女儿早在凄惶府同那府君拜过天地了,如今我就是府君夫人,迟早都要回到凄惶府!”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门板砰的一声被推开,宝宁宁冷着脸冲出来,正巧碰见还未离开的晋笙,两人对上视线,不过几息,静止的落针可闻。

宝宁宁很快转开视线掠过二人,这下庭中只能听见宝员外砸碎杯子的声音。

“逆子,逆子啊!”宝员外哀嚎。

晋笙垂下眼睫,紧抿着唇苍白,那番话令他深受打击。傅春柳偏偏还瞧不出眼色,问:“你不进去吗?”

“听说员外找你有事商议。”

“不必了。”晋笙语气低哑:“若姑娘得见小姐,代我祝她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这可难说。”傅春柳抱臂靠在树干上,意味深长的开口:“毕竟宝小姐的如意郎君,可不是一般人。”

晋笙听出她意有所指,面色坦然:“既是她中意,是人是鬼,又有何妨?”

若是换做其他人,势必趁虚而入,做宝府的女婿,怎么着都好过当个医馆的小郎中。

该说他傻呢,还是太善良。

“好,我会转答的。”她眼眸笑意盈满。

“多谢。”

这次终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只不过脚步虚浮,处处透露出心底的魂不守舍。

傅春柳目送背影踏出大门,转身踏进正堂的门。

地上正坐着哀嚎的宝员外,瞧见来者何人,尴尬的抹掉眼泪,臃肿的身子扶着桌案站了起来。

脸上泪痕尚未擦干,难为他还要堆起笑容迎客:“仙姑,你醒了啊?怎的不派人知会一声,让您看笑话了。”

“我也刚到此处透透气。”她听见这称呼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不必叫仙姑,大人与我父母年岁相差无几,我算是小辈。”

“呦,哪敢如此比较,您是仙君的师妹,自然就是仙姑了。”

闻言,傅春柳错愕:“……师妹?”

宝员外点点头:“是啊,自打将你带回来,谢仙君可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寻常同门何至于此,我多问了一嘴,才知你是他师妹,两位果真如出一辙的钟灵毓秀啊!”

奉承人的说辞宝员外一套接一套,傅春柳听的也心虚不已,忍不住打断他。

“员外宅心仁厚,但我在这白吃白住也不合规矩,方才见您似乎心情不好,可有我能分忧的地方?”

自己在个小姑娘面前坐在地上又哭又喊的,他这张老脸都丢尽了,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挠了挠脸皮,有些害臊:“此事,说来话长。”

“但总归都怪我,将阿宁惯坏了。”

听员外所言,宝宁宁自幼聪敏懂事,虽时而娇憨,却从不惹是生非,员外老来得女,当她掌上明珠一般捧着。

几年前夜里淋雨,惹了风寒,连日低烧不退,听闻逢春堂的郎中妙手回春,便请过来为宝宁宁看诊。

老郎中带了个小徒弟,正是晋笙。

头一遭针灸退了高热,后面稍有咳喘,几次复诊老郎中脱不开身,便让晋笙来。

一来二去,两人熟识多年。

宝宁宁天真无邪,情窦初开,突然遇上个俊秀知礼的同龄人,很容易便动了心,三天两头势必要装次病发,就为见他一面。

宝员外察觉到不对劲,苦于没证据,也怕坏了女儿名声,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孰料宝宁宁率先捅破了窗户纸,县令儿子上门提亲。她跳出来把媒婆赶了回去,嚷嚷着非晋笙不嫁,这可愁坏了宝员外。

直至几日前,宝宁宁误入凄惶府,再回来又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次不知着了什么道,铁了心的要嫁给那孤魂野鬼。

“都说儿女是来讨前世的债,诚不欺我,前世究竟做了什么,让她这般折磨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同鬼搅和在一起,也不嫌瘆得慌!”

宝员外忍不住抹起眼泪,哽咽道:“本以为她是为了故意激我,想我后悔没同意跟那郎中的婚事,如今两相对比之下,是人总比是鬼强,今日叫他来也是想商议这事,哪成想……”

哪成想,宝宁宁偏偏要做府君夫人。

傅春柳也想不通究竟什么原因,那府君她也见过,不过是个套着人皮的木偶,怎么让她凭借几面之缘,就下定决心非他不嫁了?

可能真的是爱极了?

她默默把这句话咽回肚子,要是让宝员外听到,只怕更崩溃。

员外还想留她用晚饭,她言称自己辟谷多日,拜别过后便回房中歇息。

小路灌木丛丛,假石山背后正是她住的客房,院落墙下立着的背影,一席利落玄衣,高束起发。

好巧不巧,碰见了端着药碗的谢桐歌,低声同面前丫鬟交代什么。

“替我拿进去,有劳了。”

丫鬟点点头,推开房门。

谢桐歌随之望过去,片刻后收回目光,却迟迟没有离开。

“为何不自己送进去?”

他倏地回过头,这声调笑正来自傅春柳,本该好好在屋里躺着,如何会在外面。

“你怎么在这?”谢桐歌视线飘忽不定,少见的流露出些许慌乱。

“我怎么不能在这?这话该我问你吧?”

她眸中玩味毕现:“杵在这是做什么呢——师兄。”

一声师兄叫出口,本想逗弄他,自己反倒想起来别的事,冷不防顿住片刻。

不知是什么回忆,她语气陡然一转,生硬许多:“我几时成你师妹了?”

谢桐歌垂眸:“不过是随口一说,好让宝府放心留人。”

“即是随口一说,那我就放心了。”她随即道:“毕竟我也不想做你的师妹。”

“为何?”他神情平静,看不出不满,只是有些疑惑。

“同你朝夕相对,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谢桐歌淡声说:“你又没同我朝夕相对过,凭什么断言。”

闻言,傅春柳笑而不答。

这张笑脸平白无故看的人心头火起,虽不知气从何来,谢桐歌还是沉下眉眼。

他冷冷道:“把药喝了。”

硬邦邦丢下一句嘱咐,冷面剑君是装不成了,继而甩袖离去,傅春柳笑意越来越大,最后忍不住‘扑哧’漏出轻笑声。

年少贯爱与他争锋,怎么从前没发现,他心里想的什么,全摆在脸上。

师兄,真好玩。

“客官,住店?”

扬州城外驿站,宋染被管事扶着下车,店小二忙迎了几步,此人衣着贵气,周身又落拓灰败,定是谁家公子哥遭了难!

走进了一瞧,讶异道:“宋公子?”

宋染摆了摆手,面色苍白,示意长话短说。

陈管事:“不住店,给我们换匹马,挑一匹腿脚健壮的,差多少银子去宋家银号里取便是。”

“诶好好好,您两位进屋歇着,小的这就去给您牵过来。”

一路舟车劳顿,宋染也未曾好好休息过,身上还带着伤,虽然不重,但淅淅沥沥的刺痛,着实让人难以静心。

“进去喝口姜茶吧公子,去去春寒。”

宋染点点头,紧紧狐裘领口,踏进大堂。

扬州地界,多是贩夫走卒,驿站鱼龙混杂,少不了偷鸡摸狗之辈。

宋染刚落座,身后便有人开始若无其事地经过,可能以为这是条大肥鱼,路过拽一把也能薅不少油水。

宋染甚觉疲累,伸出手一摸腰间,玉带环果真被顺走了。

无聊透顶。

他斟了杯茶,吹散杯边热气,毫不在意的喝了一口。

“公子,是你的东西吗。”

宋染转过头,楼梯口站着位芝兰玉树的年轻人,身着青灰春衫,寒风料峭灌入堂内,他倒是不嫌冷。

再往上瞧,与常人不大一样,男子面上缚一根缎带,正好遮住眼睛,手中还握着根竹杖,貌似目不能视。

可惜。

宋染脑海中浮现的只有这二字。

更令人奇怪的是,他另一只手中递过来一枚玉带扣,还有个空空如也的荷包。

他诧异道:“你是如何拿到的?”

“掉在地上,正巧被我捡了起来。”

“……多谢。”宋染没在多问,接过荷包玉扣道了声谢,忍不住盯着片刻。

怎么到他手上的,方才明明是个小毛贼拽走的,难不成是一伙的?

男子以为他在查验,说道;“我刚捡到时,它就是空的。”

“我知道,不必在意,这荷包从不放钱。”

“那便好。”他温和一笑,杵着竹杖敲打地面,缓缓迈上楼梯。

宋染还欲张口,却听门外小二吆喝声招呼。“宋公子,马给您换下来了,可以上车了!”

管事扶着他站起来,行至门口,他又转头瞟了一眼,楼梯上已然没了男子的身影。

“奇怪。”他喃喃自语。

好像在哪见过他。

马车撵着黄草地压在小路上,直奔城内。

驿站里无人在意这段小插曲,又一波接一波的涌上客人。

二楼里间,角落一处不起眼的厢房,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榻上躺着的人,被啃噬的体无完肤,全身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下半身被肮脏的衣袍遮蔽,露出挂着残肉的森森白骨。

面上本就斑驳的肌肤,也被撕扯点好些块脸皮。下巴嘴唇俱是血肉模糊,堪堪张着嘴不断发出痛苦的呜咽。

半是枯骨半是人。

木门被推开,他缓缓转动眼珠。

哒……哒……

竹杖的声音清脆点地。

步履平缓的青年走到榻前,垂下头颅打量着他,虽然蒙着眼睛,却能感受到那凉如秋水的目光。

“真是可怜。”

男子轻声细语,语气若长辈教诲:“一早便同你说过,寨子外面的人,可不会如为师一般和蔼可亲。”

榻上的人眼眶中涌上热泪,糅杂脸上被撕扯的血迹,淌进鬓发中。

这副模样也撑不了多少时日,他叹声问道:“罢了罢了,如今,你可愿意献祭了?”

他自是没办法回答,也说不了话,只能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滚落。

许久,心如死灰般微微颔首。

男子嗤笑一声,像是觉得意料之中。

手掌翻转,内府中化出一颗石头来,表面平滑漆黑,隐隐泛着光泽。

“最后一颗,本来觉得可惜,但放在你这,也不失为一种后路。”

他咬破指尖,两指作笔,在石头表面刻上一道繁复的咒文。

顷刻间,石头蒙上一股黑雾,散发着阴诡神秘的气息,直直飞进榻上人的左胸口,那人浑身剧烈的抖动起来,痛苦的蜷缩在一处。

任他如何惨叫哀嚎,盲眼人仍旧不为所动。

许久,黑雾平息,肮脏的衣物下露出的双腿,宛如新生一般焕然如初,全身上下新肉如同婴孩肌肤,不见丝毫瑕疵。

凌乱的发丝挡住脸,侧躺着别过头,看不见脸,大抵是承受不住,昏死过去。

“好好睡吧,十一郎。”他幽幽低语。

“醒来后,便不再是以前的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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