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凄惶府(八)

翌日晚,夜里无灯,阴风阵阵。

凄惶府将要开门。

傅春柳蛰伏在长街暗处,更夫夜巡敲着锣,街上空无一人,家家门户紧闭。

长箫玉带,青衣黑发如同远山泼墨,夜风冷气顺着发梢飘荡,衬得她眉目也凉薄三分。

今夜她欲再探一次府君府邸,那树林里究竟什么名堂,一个大活人怎可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子时已过,街上忽然散出浓重的雾气,街道上或远或近,皆是看不清的事物。

此处紧邻东引泉,是离凄惶府最近的入口。

她自阴影中迈出,雾气仿佛要将人吞噬殆尽,浓浓的烟雾从四周裹挟住她的身体,傅春柳闭上双目。

体感察觉周围阴气更重几分,才缓缓睁开眼睛。

凄惶府的“门”通往各处,有时会降临在热闹的鬼市,有时亦会被扔在荒郊野外。

独独这次,停在遍布梨花的庭院前。

傅春柳勾了勾唇,“看来,比起我见府君,府君想见我之心更为迫切呢。”

大门上的兽首似乎听得懂人话,闪烁着幽光的眼睛突然紧闭,兽首潜回门中咯吱咯吱转动,大门随之缓缓敞开。

傅春柳好整以暇,难得走了次正门,边走边打量着周围的景致。

前院宴席早已撤了下去,如今只剩光秃秃的门庭,主人也无心打理,任由它草长莺飞。

正厅穿过,一路无人把手,傅春柳直奔那片树林,依凭着记忆中的足迹,沿着路寻找。

小路上树木矮的紧密,风吹一阵沙沙作响,更显得此处阴森。

脚下是松软潮湿的泥土,她下意识张望四周,发现并没有谢桐歌所说的百余鬼尸。

“在找什么?”

模糊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转过头,树林小路尽头,立着个提灯的人影。

长袍曳地,头发松散的扎着,乍一看只是个文弱的读书人。

可惜他的眼珠毫无光泽,甚至动也不动,直直的看着,神情僵硬。

她讥讽道:“府君大人当真容姿端庄,一日未见,又换了身新衣服?”

‘新衣服’自然不是寻常衣物,这张脸同那天的不同,想来又是从哪里生剥下来的人皮。

他语气不改,古井无波:“你不必讥讽我,这些,不过是物尽其用的养料。”

“养料?”

“凡人被喜婆鬼抽走神魂,剩下的躯壳自然成为我的养料,任凭处置。”他说的轻松,眼皮垂下注视着脚下土地,淡声道:“就连你脚下的一草一木,也是我的化身,恰好昨日刚刚吸收一批,不然被你们打出的伤,还不足以这么快痊愈。”

傅春柳:“那些鬼的尸体,被你吸收掉了?”

府君:“人死为鬼,鬼死为魙,我好生替他们料理后事,免得化为魙后毫无神志到处作乱,也算功德一件。”

这妖鬼滥杀无辜,还满口仁义功德。

风吹的灯笼摇晃,他伸出袖子挡了一下,虽有些不自然,但整体看上去,还是个正常人,也不知他模仿人类多少时日了,竟能学得惟妙惟肖。

可再怎么像,也始终是个漠视生命的精怪而已。

她转而道:“可若我猜的不错,满府野鬼成魙,应该是你的手笔?”

“那又如何。”

鬼以怨念为媒介存于世间,修道之人超度,度的不过是未了的残念,府君似乎有调用怨气之能,一瞬间抽走所有鬼的怨念,迫使众鬼媒介崩溃,消散成魙。

可又是谁,解决了这些发狂的魙呢?

难道是哑奴自己?

这个想法属实太过荒唐,但急于求证,眼下也顾不得太多,她开门见山:“我来,是有件事情想要了解。”

府君:“我亦是如此。”

“既然这么巧,那我们不如公平交易,你说你知道的,我说我知道的。”

他貌似在思忖交易的可行性,静默瞬息,最终点点头。“好。”

傅春柳:“在此处除了鬼,有没有见到人的尸体?”

他摇头:“如果有人被吸收成养料,我一定会第一时间感知到,但是并没有,昨日只有魙的尸体。”

傅春柳心下一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她直觉哑奴还活着,但可能遭遇了其他的事情。

她又问道:“道尊剑诛荒妖,借灵千年致使天地灵气稀薄,凡是有灵智的飞禽走兽,任凭如何修炼都难以成精,而你甚至没有灵智,只是一截木头,怎么可能修成人形?”

烛影飘摇昏黄,打在他惨白的脸上,府君迟缓抬起眼:“这个,我不能回答你。”

傅春柳指腹搭在长箫上,表情变得模棱两可:“那好吧。”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想知道……宁宁她还好吗?”

“她?当然精神的很,今日一早还同她爹大吵一架。”

府君疑惑:“吵架?为什么?”

傅春柳淡笑:“这个,我也不能回答你。”

反应过来自己被摆了一道,他眉目下压,看上去很不满,但又无可奈何。

冷哼着说:“你别妄想我会告诉你,大不了我自己去查探。”

“尽可一试。”傅春柳无所谓的摊开双手:“宝府如今两位名门修士坐镇,被他们逮到,要么烧成灰,要么扔进炼器炉子里当材料。”

想起昨日被烧坏的地方,府君瑟缩一下,咬牙切齿:“可恶的修士。”

又打量起她来:“你也住在宝府?”

傅春柳点点头。

“那你带我进去!”

傅春柳不置可否,满脸无聊:“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离开了。”

“等等!”

挽留后见她转头,府君狐疑。“你……同那两个人是一伙的?”

这个问题今天被问第二次了,她不耐烦道:“不是。”

“事到如今还想抵赖,你和你男人烧了我的水榭,如今又撇清关系开脱,到底意欲何为?”

傅春柳拉下脸:“他不是我男人。”

府君:“骗谁?不是你男人为什么同你穿的一样喜服?”

傅春柳呛声:“谁会在大婚之夜跑出来烧你的水榭,动动你那榆木脑子!”

说罢气恼的转身要走,竟然说谢桐歌是她男人,荒唐!

“诶……别急着走,再等一下!”

她怒目横对:“到底干嘛?!”

府君:“倘若你真不是和他们有瓜葛,为什么不能带我进宝府?”

“我从刚刚就想问了。”傅春柳疑惑道:“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带你进去?”

府君折下一根树枝,递到她手中,神色诚恳。“我不能离开这里。”

傅春柳端详着手中的木枝,并无灵力浮动,仅仅只是根普通的木头。

府君道:“枝干也是我的一部分,你带着它进到宝府,找到宁宁交给她便好。”

“我凭什么帮你?”

他不情不愿的开口:“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能成妖?只要你帮这个忙,尽数告诉你。”

木枝被她当做发簪挽在脑后,为了显得不那么奇怪,她又点了几多白色的小花开在上面。

神奇的是,手指一触到木枝,竟然会说话。

“到底什么时候见宁宁?”府君不耐烦的催促。

傅春柳哈切连天:“急什么?深更半夜我跑去人家屋子里,睡不睡觉了?”

“哼,你不是怕了?”

“省省力,激将法对我可不管用。”

傅春柳脱掉外袍,木枝又发出扰人的怪叫声。“你干什么!?”

她愣了下,“原来你看得见?”

“恬不知耻的臭丫头,把衣服穿上!”

‘噗咚’一声,木枝被丢进了水盆里,府君惊慌失措的大叫:“你把我扔哪了!”

傅春柳充耳不闻,翻身一滚上了榻,体力尚未恢复,睡意也来的很快。

顺带捏了个静心咒,耳边顿时清净无声。

一夜无梦。

次日,她尚在昏睡中,猛的被人摇晃醒,睁开惺忪睡眼,看见宝宁宁俏丽的脸。

“宝……”

“宁宁。”她接道:“叫我宁宁。”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她闯进来,连门都不敲。

这人约摸会读心术:“敲门你没听见,还以为你出事了。”

傅春柳看了她一会,忽然又栽倒回床上,闭上眼睛疲倦道:“小姐有什么事?”

宝宁宁不知是不是天生自来熟,支着下巴在她枕头边,另一只手捡起她一缕头发转起来玩。

“没什么,就想来找你玩。”

傅春柳没答话,她却倏地凑近,在耳边呵气如兰:“你那天……”

“为什么会在那?”没等她说话,傅春柳便猜到下句。

澄澈明亮的双眼睁开,她眼珠一转,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想知道我为什么在那?”

“还是想知道晋大夫跟我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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