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赵繁声早上一去到工地，就见一群人围在一起，笑着不知在说什么。

周旗叼着一根糖棍走到赵繁声身边，艳羡地说：“李哥女儿要结婚，他正给大家发喜糖呢。”

周旗说的李哥是工地上的架子工，今年五十几岁，人老实憨厚。

赵繁声朝人群中看去，果然，李哥正提着一个塑料袋在给周围人分喜糖，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不过赵繁声还是有点意外，李哥的女儿他知道，小时候因为家里着火不小心半张脸都烧毁了，他以前见过她到工地给李哥送饭，脸上的疤占据了整个右半边脸，有些可怖。

李哥女儿性情温和，待人友善，但是因为外貌的原因，她到了三十多岁也一直没有出嫁，李哥平时也总为这事儿发愁。没想到她已经要结婚了。

“男方是谁？”他问。

“麦禾村的孔独眼。”周旗感慨，“真没想到这俩人能凑一块儿。”

孔独眼本名不叫孔独眼，只不过刚出生的时候被狗咬瞎了一只眼，从此以后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人们也就忘了他的名字，都叫他孔独眼。

赵繁声完全可以想象这两个人绑在一起的原因，他们一个是瞎了眼的男人，一个是毁了容的女人，从外人的角度来看简直称得上般配，但不知道这样的结合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我也想娶媳妇儿啊。”周旗一脸羡慕地说。

赵繁声睨了他一眼：“洗洗睡吧。”

周旗家三个儿子，上面的大哥结婚了，二哥还单着，二哥都还没影的事，自然是不能越过他先成家的，但看着别人温香暖玉的，周旗可羡慕得紧。

周旗瞪大了眼：“人还没有个做梦的权利了？你不想娶媳妇儿我可想。”

李哥见赵繁声来了，走过来从塑料袋里抓出一把喜糖。

“繁声，来来，吃糖，沾沾喜气，你也该找个媳妇儿了。”

周旗闻言一脸揶揄地看赵繁声，赵繁声没看他，从李哥手里接过糖，道了句谢。

李哥走后，周旗笑道：“看，大家都说你该娶媳妇儿了，你还不准备娶？”

“不。”

赵繁声之前就没想过要娶妻，现在家里多了个年榕，自然就更不会娶了，每天光管顾年榕的吃穿住行就够他费神的了。

李哥给了十来颗糖，有旺仔奶糖，也有阿尔卑斯糖，都是红色包装，喜气洋洋的，让人看着就开心。

赵繁声没吃这些糖，把它们一一放进口袋里，周旗奇怪：“不吃放着等过年啊？”

“太甜了。”

“不吃给我吃。”周旗伸手就要去掏赵繁声的口袋。

赵繁声一把拍开他的手：“李哥给你的还不够你吃？”

周旗嘟囔：“自己不吃还不给别人吃，浪费。”

赵繁声从小就被李青月教育要珍惜农民伯伯中的每一粒粮食，浪费这种事当然是不存在的，当天回家后，那十多颗糖就一颗不落地落入了年榕的肚子。

下工后赵繁声回家，摩托车还没驶进院子，轮胎就沾上了带着白色泡沫的水。

赵繁声抬头一看，两眼一黑。

院子里，年榕坐在一张板凳上，面前是一个洗脸盆，盆里、地上以及年榕的身上全是泡沫，泡沫水以年榕的脚边为起点一直延伸到院子外。

黑豆站在盆子里面，除了两只黑乎乎的眼睛，身上也全是泡沫，由一只黄色小土狗变成了白色小博美。

这些日子以来，年榕给赵繁声带来的“惊喜”太多了，他耐着性子问：“你在做什么？”

年榕将沾满泡沫的手从盆子里伸出来展示给赵繁声看，“我在给黑豆洗澡！”

“汪！”

黑豆在村里有几个玩得好的小伙伴，年榕没来之前，它就喜欢和其他狗们漫山遍野地跑，每次回家都带着一身的杂草和泥点子。

一开始赵繁声还边骂边给小狗提供洗澡服务，时间长了之后也懒得管了，直接接一盆子水让它自个儿在里面游两圈算了。

年榕来了之后黑豆出去玩的频率降低了，身上也没有很明显的泥点子，赵繁声这才想起有好一阵没给黑豆安排自由泳活动了。

不过……

赵繁声看着年榕身上大片大片的泡沫，“你确定是在给它洗，不是在给自己洗？”

“不是呀，”年榕认真地说，“给自己洗澡要站着洗，而且不能在外面洗，洗的时候还不能穿衣服。哥哥是不是不会洗澡？笨。”

赵繁声听了觉得好笑，当初连花洒都不会用的人现在居然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讲解怎么洗澡。

他看到盆子旁边的地上放着一块白色的香皂，十分眼熟，他额角抽了抽：“你解释一下，卫生间里的香皂为什么会在这里？”

年榕不理解为什么他会提出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洗澡当然要用香皂洗啦，不然就洗不干净了。

年榕非常好心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赵繁声忍了忍才没让自己的表情太难看。

“你的意思是，黑豆用过的香皂，我们晚上要继续用？”

“不可以吗？”

年榕和黑豆同时歪了歪头，对他的问题产表示不解。

赵繁声沉默了几秒，默念年榕是个傻子，不懂事也情有可原，千万不要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终于叹了口气：“算了。”

澡也洗了，香皂也用了，现在多说什么都没用了。大不了今晚洗个没有香皂的澡。

“你先起来，把手洗了。”

“黑豆还没洗完。”

“我来洗。”

赵繁声打开院子里的水龙头开关，水流顺着黄色水管流出来，赵繁声举起水管，年榕就着水流把手洗了。

洗完后赵繁声让他用纸把手擦了，年榕就跑进屋里抽了两张纸，把十根手指头都擦得干干净净。

“哥哥，我擦干净了。”

“嗯，摊开手掌。”

年榕不明所以地照做，下一秒，手心里多了一把红彤彤的糖。

“哇！”年榕兴奋地一叫。

赵繁声坐到年榕先前坐的那只小板凳上然后对着年榕指示：“看电视去吧。”

他弯下腰，举起水管开始冲洗黑豆身上的泡沫，水流覆盖到黑豆身上，露出它原本的面貌，只是身上的毛被水浇瘪了，紧紧贴在皮肤上，显得有点滑稽。

“真丑。”赵繁声嘟囔了一句。

黑豆不满地嗷呜了一声。

年榕的声音从头顶上传下来：“黑豆不丑，黑豆最可爱啦。”

赵繁声看他一眼：“不去看电视？”

“不。”年榕蹲下身体，两只肘关节搁在膝盖上，双手捧着脸颊，因为吃着糖，脸有些鼓鼓的，“电视没有看哥哥洗澡有意思。”

赵繁声手里的水管一歪，水柱差点喷到自己身上。

他瞪了年榕一眼：“好好说话。”

年榕：？

算了。

赵繁声调整好水管，继续搓洗黑豆身上的毛。

不跟傻子计较。

年榕蹲在地上，旁边是认真帮小狗搓澡的赵繁声，盆里是乖乖享受着搓澡服务的黑豆，周围不时有风掠过他的头发，有橙色的日光，有树叶的沙沙声，有蝉鸣声。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现在的场面，只觉得这样呆着很舒服，很开心，想要每天都这样。

赵繁声穿着一件白色无袖背心，因为在工地上风吹日晒，皮肤是有些深的小麦色，搓洗黑豆时，手臂上会鼓起有力的肌肉。

年榕看了看哥哥健壮的肌肉线条，又摸了摸自己的的肩臂，他失落地瘪瘪嘴，觉得有些自己的臂膀没有哥哥的好看，但同时又觉得哥哥好厉害。

年榕的眼神过于炙热，赵繁声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手臂上，问：“看什么？”

“哥哥好看。”年榕诚实地回答。

赵繁声被噎了一下，他一个不修边幅的糙汉有什么好看的？

而且年榕顶着那张脸夸自己好看，赵繁声竟然有种心虚的感觉。

但不得不承认，年榕有时候说的话还挺能讨他开心的。

他没有回应，低下头继续给黑豆搓澡。

不洗不知道，一洗吓一跳，赵繁声也不记得黑豆上一次洗澡是多久了，现在他随便一搓，盆里的水立马就变得混浊起来，他无端生出一点愧疚来，这段时间好像只顾着年榕，都疏忽了家里的老成员。

偏偏黑豆两颗黑乎乎的眼睛还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让赵繁声有些心虚，他搓得更卖力了。

年榕一会儿看赵繁声一会儿看黑豆，很快就注意到赵繁声的额头开始冒汗了，他起身跑进屋里，想把电风扇搬到院子里吹，但想起院子里没有可以供风扇插的插头，只得放弃。最后他在桌子上找到一把扇子，这是镇上一家早餐店开业时给过路的赵繁声发的，上面还印着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图像。

黑豆颈下有一小撮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蹭的泥巴，赵繁声只得让黑豆保持着抬下巴的动作，然后仔细帮它把泥巴清洗干净。

泥巴已经干涸并将那撮毛凝固在一起，有点不好清洗，赵繁声眉头不由拧起。突然，一阵风吹过，他抬头看向风力的方向，年榕手里拿着一把印着广告的扇子，正卖力地给自己扇风。

“哥哥凉快吗？”年榕一边扇扇子一边问。

夏季的风都是热的，这点扇子发出的风跟空气里滚烫的热浪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但赵繁声还是觉得，这阵微不足道的风，在此时此刻着实清凉宜人。

“嗯。”他抿了抿唇，“凉快。”

他曾经无数次在梦里梦到过类似这样的场景，梦里有他，有年榕，有黑豆，有李青月，还有正常版的赵国群。

他们四人一狗在一起，会做很多很多事，比如吃汤圆，打扑克，去河边散步。

他设想过，如果这个家依旧完整，那么在年榕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李青月会拥抱他并称赞“榕榕真棒”。而赵国群则会大展厨艺，准备一桌平时不常吃上的佳肴。他们会在欢声笑语中，度过一个虽然平凡但充满温馨的夜晚。

倘若这个家依旧无损，那么在每一个他独自度过的除夕夜里，李青月会在为全家人准备的饺子里悄悄放入四枚硬币，寓意着好运连连。赵国群会炫耀他今日钓鱼的丰硕成果，在年夜饭时准备一桌丰盛的全鱼宴。黑豆会蹲在厨房里望着锅里跳动的小鱼流口水。年榕则会与他一同放烟花，在彼此眼中闪烁的烟火中，互道一声：“新年快乐。”

这些想法在很久以前只是他们的日常写照，但后来却变成了一种不敢攀岩的奢求。

盆子里的黑豆嗷呜叫了一声，年榕的声音有些急切：“哥哥，你拔到黑豆的毛了。”

赵繁声回神，发现手心里多了一搓粘着泥土的黄色毛发，而黑豆一脸哀怨地看着自己。

赵繁声连忙撸了撸黑豆的脑袋：“对不起，我小心点。”

小狗鼻子哼了一声。

“哥哥，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唇边传来硬硬的触感，赵繁声下意识张口，一颗糖落入口中。

“甜吗？”

赵繁声抬起头，年榕一只手还保持着喂糖的动作，另一只手还在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扇风，脸上笑眯眯的，好像不知悲伤是何物。

赵繁声上下两排牙一合，唇缝中溢出糖果碎裂的声音。

“甜。”

其实现在，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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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哥哥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