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子游途满头大汗,终于从噩梦里爬出来。
撑起身子,只见窗外风雨大作,雷火在远山上劈开一道白色口子。
脑子里一团糨糊,他哪里睡得着,只怕再睡下又陷入噩梦。
“咚咚。”
不知是不是错觉,敲门声响起。
子游途赤脚踩上地板,拉出一道门缝隙。
无人。
一阵“咕噜噜”声,像是什么被碰倒的声音。他眼力好,当即抓到小药瓶滚向角落的身影。
弯腰拾起,只见瓶身贴着一张小纸条:安神,伸手按上去,指腹蹭掉一圈墨汁。
墨迹未干,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写的。
回到榻上,子游途没有吃下药丸,握在手心里,捂热后竟舍不得松开。
说来也神奇,他本是心乱如麻,握住它却定下了心神。
子游途靠在床头,呼吸声平稳下来,下半夜无梦。
似乎有光照进来,有人将他的被子往上提了提。
子游途慢慢睁眼,对上那张平凡的假脸,从长长苦夜中抽离而出。
他本欲说话,可晨吐却犯了。
时安客递来一块酸梅,子游途摆摆手,没有接。
现下孩子打不掉,生不下,只能说是用天真种下的苦果。
掩住眼底苦涩,子游途抬头,瞧着那满目含春的双眼,想了半天,找到一个合适的称呼:“时大夫,这么早就过来?”
“来看看我的病人如何。”时安客端来一碗药,“等你洗漱完,这药就不烫了。”
按照时安客的意思洗漱完,便见桌子上摆上一套旧衣服,针线痕迹醒目,这衣服是改过的。
是给子游途的,昨天那身衣服不能再用。展开这身旧衣,是挑不出错的蓝白布衣,料子柔软,形制宽松。
子游途到一边换上。
好在月份不算大,穿上这套衣服像是胖了些,几乎没人会想到男子怀孕这件奇事上去。
子游途理好头发,再用布条束起高马尾,看起来干净利落。
收拾完,子游途转过头,时安客正笑眯眯打量他。
不是令人厌恶的审视,也不是黏腻作呕的凝视,只是简单的“看”。
清清淡淡,倒像他这个人。
不多时,时安客开口道:“我昨天翻阅古籍,还真找到男孕的奇闻。”
子游途拨弄药勺:“鲛人海?”
“正是。看这行……”时安客摊开书给他看,“鲛人海深处有奇水,可生孕囊,令雄体自孕。”
“异闻录?”子游途看向书名,眉梢一挑,“志怪传闻,当真靠谱?”
“靠不靠谱,你不是都知道了?”
时安客合上书,望向他的小腹,没有显怀,子游途并无实感,甚至他都不觉得肚子里揣了一个来自大海深处的孩子。
“行了,你休息一会儿,我们中午出发。”时安客道。
“出发?”子游途疑惑,“去哪里?”
时安客和盘托出:“哦,忘记告诉你了,有人正找我呢。”
就是这个“找”,肯定不是普通上的“找”,怕是和子游途差不多的处境。
“你也被追杀了?”
看到子游途的脸色,时安客忙道:“怎么能这么说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
“那你还让我跟着你养胎?”
时安客摊开手,丝毫不觉有问题:“不然呢?放眼天下,敢养你这胎的只有我这个亡命之徒了。”
这倒也没错,子游途本来过的就是刀尖起舞的日子,如今这条贼船是不得不上了。
若有不对劲儿的地方,杀掉便是。
子游途没有计较,简单提醒道:“如果出了事,我可不会帮你。”
让他与人共沉-沦,得看那人值不值得才行。
哪怕……哪怕是齐未已,他也亲手杀了不是么?
本以为时安客会有点儿不高兴,可他竟笑了:“好啊,那你要走得越远越好,决不要再回头。”
不像是阴阳怪气,倒像是真心的祝福。
怪了。
子游途不愿做他想,哼了一声:“知道就好。”
时安客不在意,哼着小曲儿,收拾东西去。
晨时,大雨恰好停歇,难得的大晴天,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到了中午,时安客拉出一辆驴车,车轮上缠绕浸水的稻草绳。子游途知道,这是用来减震的。
那稻草绳显然是新缠的,不会是时安客为了平时舒适下的功夫。
只能是为了……他?
愣神之际,时安客看出子游途的长大,递来一只软枕:“路上颠簸,孕早期可得注意,稍有不慎便会滑胎。别人滑胎是失了孩子,你滑胎大概还要搭上自己的命。”
“我没那么脆弱。”
子游途对自己的身子有自信,前几日他轻功奔袭,也只是腹中胀痛,不觉得要紧。
“非也。”时安客见他满不在乎,正色道,“你昨日是遇见了我,不然有你受的。”
回想昨日,确实如此。
子游途也不想自讨苦吃,接过软枕:“多谢。”
上了车厢,里面摆着一把刀,用布条包好放在座位上。
驴车外传来时安客的声音:“那是把好刀,替你留下了。”
子游途沉默。
这把刀,他本想丢掉。
毕竟是暗卫营的佩刀,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时安客抱着一堆药材进到车厢内:“不喜欢?我听说你们刀客,对伴身多年的刀剑很有感情啊。”
“伴身多年又如何?如果它对你产生危害,就该毫不犹豫丢掉。”子游途盯住刀身,“到时再换吧,世道太乱,还得用刀傍身。”
他看准刀柄刻印,用内力磨去。
时安客未知其意,下意识道:“这般狠心?”
“是决心。”子游途把刀放到一边,“我不是留恋过往的人。”
到了此时,都不知说的是刀还是人了。
时安客咂摸不出来,继续搬东西放上车厢。
好半天,时安客擦过额头上的汗,手握绳子,挂上摇铜铃,熟练地坐上驴背。
车厢里是织物、药材与医书,锅碗瓢盆挂在车厢后,特意给子游途留了宽敞空间。
铜铃声响,驴车动起来,时安客抛过来一句话:“都不问要去哪里,不怕我把你拐跑?”
子游途直言:“你打不过我。”
“也是。”时安客不觉得冒犯,“我们先走官道,到了东安山,再走土路。”
此处人烟稀少,走土路恐生事端。但过了东安山,只要不走偏僻小道,乡村的土路还是安全的。
离东安山越近,越接近锦州,锦王遇难不久,官道盘查只会更严格。
时安客不可能带子游途去锦州,只能往另一边土路走。
那么,目的地应该是……
子游途给出答案:“我们去营州?”
时安客夸道:“子首席真是聪明,就是要去营州。”
营州是前朝王宫所在之地,一朝没落,多方争斗,最后是武林势力扎了根。
怎么也像是龙潭虎穴?子游途暗叹。
时安客解释道:“我师父在那里留了点东西,得去取一下。”
“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那子首席可要保护好我哦,我可是你唯一的贴身医师。”
“……”
子游途懒得搭理他了。
驴车上了驿道,子游途坐在软垫上,靠着车壁,腹部隐有不适,却尚在接受范围内。
拉开车帘,子游途闭上眼睛,开口指挥:“往旁边开。”
时安客心有疑惑,没有多言,将车开进商道,停住。
尘土飞扬间,两名半铁面黑衣人策马奔过,手摇旗帜开路。
好在出发前他们戴了人皮面具,那群黑衣人匆匆扫了一眼,没有像刘官爷多事,任由毫不起眼的驴车停在旁边。
时安客伸长脖子一瞅,压低声音道:“锦王灵柩。”
一队人抬灵柩,往东安山的方向而去。
商道上,不远处的几人窃窃私语,子游途和时安客都有武功傍身,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那就是锦王爷的天兵暗卫营,这精锐中的精锐,用来抬棺材,也是大材小用了。”
“后面是锦王爷的灵柩啊。”
“锦王爷真去了啊?前阵子只说是重伤。阿弥陀佛。”
“嗐,听说就是子游途害的,锦王势力要洗牌咯。”
“你说子游途?那条对锦王忠心耿耿的恶狗,这世道真是变天了……”
“哎,我有个知情朋友,说是子游途爱上了锦王的未婚妻,这才……”
听到此处,时安客忍不住笑了,望向当事人:“你喜欢锦王未婚妻?这孩子谁的?”
子游途淡声回答:“王爷的。”
这个“王爷”只能是锦王齐未已,时安客怔住,却不意外:“果然是个疯子。”
子游途没有反驳,语气微涩:“可别人都说他是一等一的贤王。”
时安客反问:“那你觉得,他是吗?”
子游途沉默半?:“以前或许是,现在……呵。”
那边还在讨论子游途爱上准王妃怒杀锦王爷,但如果有人细究,会发现东安山是暗卫营所在之地。
准确来说,是子游途与齐未已互表心意的地方。
有一次齐未已身受重伤,子游途千里迢迢为他去药王谷求药救人。
齐未已醒来后迷糊说:“行之,以后我死了,定拉你陪葬。到时把我们都烧了,骨灰合在一处,撒到东安山上,至死也不分离。”
从这时看,齐未已的疯病已初见端倪。
时安客的感叹把子游途拉回来:“我没想到你会杀他。”
“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子游途会真的下手。
没想到,齐未已还记得那个承诺。
到底是爱,还是不爱?还是爱极了爱子游途的自己呢?
“不重要了。”子游从车窗探出手,接过满天纸花,目送那灵柩远去东安山,
一切恩怨,就此勾销。
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要再见了。
齐某人不需要追夫火葬场,快进到直接进火葬场吧/大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亡命之徒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