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流萤夜话

水洼边堆积的腐草里,散发沉闷潮湿的土腥气,草根互相纠缠、溃烂,宛若大地的一块疮疤。

可就在这块疮疤之上,点点幽绿忽明忽暗。

“《礼记》有言,腐草为萤。”时安客温声开口,把子游途的思绪拽回来,“是不是很好看?”

子游途依旧面无表情:“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夏天乡下里有的是。”

那冷硬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隙,比如说,嘴角轻轻勾起的弧度。

怕是连子游途自己都没发觉。

时安客作势放下帘子,子游途忙伸手挡住,而后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故意的。

子游途缩回手:“闷。”

“嗯,闷。”时安客支起布帘,“喜欢可以多看看。”

“谁说我喜欢了?”子游途倒没有骗人,他一向不待见脆弱的东西,“流萤易逝,我不喜欢。”

“好看不就行了?”时安客懒得去纠结,“我喜欢。明明它们那么微小,还在黑夜里发光。”

子游途不语,目光落在舞动的流萤身上,没有再反驳。

是挺好看的。

其实他和齐未已本质是一类人吧,面对抓不住的美好事物,都想拼命去得到。

于是齐未已害怕失去,子游途害怕开始。

时安客无奈苦笑:“我的子大首席,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高兴吗?”

“为什么?”

“因为情绪是会传染的啊!我想让你高兴,所以我肯定也要高兴。”时安客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看你那样子,害我长吁短叹的……”

时安客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跟你说啊,我身体不好,你要是害我愁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子游途哑然。

他很少接触时安客这种人,温柔底下一身江湖气,滔滔大江载落花般,随意地在天地间流淌。

时安客见他还是不说话,主动凑上前:“你说句话吧。”

子游途理顺他的话,问:“你身体不好?”

话题猛然转到时安客身上。

时安客一时嘴快,就这么把重要的事说出去了。

但这祖宗总算肯说几句正常的话了,时安客轻拍一下嘴唇,抓住机会道:“就当你在关心我了。”

“嗯。”

“我这病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总好不全,但是我呀该吃吃该喝喝,日日赛神仙,你说神不神奇,根本没啥事。”

他这话夸张,且意有所指。

子游途却想到了别处去:“那你是久病成医?”

时安客摆摆手:“说什么呢?我有师父的,学的都是正经医术。”

“嗯……”子游途拉长语调,“会武功,有师门,正经医术,你是药王谷弟子?”

“不是。”时安客快速否认,“我和药王谷没有关系。”

“那你师父是谁?”

“世外高人。”

时安客不想说,子游途也不勉强:“知道我为什么问吗?”

“因为你关心我嘛。”时安客抬眸轻笑,“我都懂,子首席你就是不太会说话……”

子游途截断他的话:“有人对药王谷下了追杀令。”

“……”

时安客身子一僵。

好不容易唤回心神,时安客紧紧盯着子游途,喉咙干涩,生生挤出两个字:“是谁?”

“不知道。”子游途平静地瞧过去,“你不是说,你和药王谷没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就不能关心吗?”

时安客声音拔高,可子游途依旧那副样子,没什么表情,静静地看着他。

他自知失控,稳下声音:“以前有关系,现在没了。”

子游途微微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说。

时安客一脸颓然,都说医者不自医,他常劝人放下,开心过活。

可他却放不下,不仅放不下,对人启齿都难。

时安客就这么想,子游途就这么等,等到时安客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被逐出师门了。”

声音很低。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块腐烂的草根,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溃烂下去,还故作坦然和潇洒。

时安客抬起眼,子游途脸上却没有别的神色。

悲悯,嫌恶,或者是恐惧,统统没有。

子游途只是说:“那是他们的损失。”

这话有点儿莫名其妙,但时安客咂摸着,子游途是在安慰他?

“那倒也没有。”时安客稳下心神道,“是我的问题。”

子游途点头:“不是。”

两个简单的“不是”字,时安客耐不住了:“你不问问为什么吗?也可能是我学艺不精,或者行医不端呢?”

现在时安客还是子游途的贴身医师,如果真是他说的那样子,子游途只怕会死于非命。

子游途却觉好笑,强调道:“我觉得不是。”

“可我都被逐出师门了。”

“直觉。”子游途垂眸,“再说,我就这一条命,你想拿去便拿去。”

时安客看他这样子,赌气般道:“再说这种话我就不治了,看谁敢收你。”

子游途摇摇头:“是我说错了。我还有事没做,劳烦时大夫帮我几个月。”

这番话是服软,却毫无诚意,明确表白是把时安客当工具使,时安客知道子游途这性子,笑道:“那你就好好养胎。”

“好。”

子游途偏过头去,盯着窗外流萤,眼神微动。

时安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带上几分笑意。

过了一会儿,时安客拉下布帘:“夜深露重,别着凉了。”

“明白。”子游途声音淡淡,“在外行车不便,我们轮流守夜。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

子游途早年常在外为齐未已办事,对野外露宿信手拈来。尤其是在夜晚乡外车上,保不齐遇到行事不轨之人,轮流守夜更能保障安全。

再算时间,明天清晨出发,下午就能赶到桑镇。时安客作为驾车人,下半夜得睡好。

时安客明白其中关窍,没有推辞:“你先睡,子时我叫你。”

子游途和衣而睡,他睡时极安静,连呼吸声都浅到几不可闻。

时安客盯了子游途许久,为他盖上衣物:“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目光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流连,慢悠悠往下移,从紧抿的唇、明显的喉结,再到和周身气质完全不合的孕肚。

梦中人无意识将手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双用来握刀护主的手修长有力,有浅疤,也有薄茧,现在却护着那本不该存在的孩子。

时安客看得痴了,指尖划过子游途的手背。

这双手曾经没有这么多疤,从前时安客送给他的祛疤药,想必子游途也没有用。

时安客的目光骤然停住。

子游途经常无意摩挲的腕骨上方两寸,环着一道浅白色的勒痕,边缘皮肤微微隆起,像是不规则的沟-壑。

那不是疤痕,而是常年佩戴锁链留下的痕迹。

“锁链?”时安客恍然大悟,声音哽住,“他竟这样对你……”

尽管囚鸟拼尽全力冲出牢笼,依旧带着不可磨灭的旧伤。

在身上,在心上。

终究是情字害人,病入膏肓。

到了子时,时安客轻轻唤醒梦中人。

子游途迅速睁眼起身,只见时安客已别过脸,眼睛上遮了块布,说是要睡得舒服。

奇奇怪怪。

“那你点灯做什么……”

子游途想去吹灭油灯,却摸到一瓶药膏,显然是外用的,再细看,上头写了两个字“祛疤”。

打开,清香扑鼻。

子游途看了一眼旁边的时安客,心下有了几分考量:“多谢。”

时安客没有应,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吹灭油灯,车内陷入黑暗。

青蛙咕呱咕呱叫嚷着,应和时安客的呼吸声,子游途不觉得聒噪,那些烦恼随风悠扬飘去。

他靠了一会儿,打开瓶子,将祛疤药一点点涂在裸-露的皮肤上。

除了脸,基本抹了个遍,他身上伤疤太多,根本记不住具体-位置。

他不在意这些疤痕,可既然要隐藏身份跑路,这么多伤疤恐怕会令人起疑,那可就坏事了。

子游途深以为时安客有心了,却不知若是时安客知道子游途这样想,怕是要当场心碎。

这夜平安过去。

早晨,子游途捂嘴晨吐,他别过脸,不想让时安客看到。

时安客照常递过来一颗酸梅子,这回子游途迟疑一会儿,接过,吃下去。

简单吃了些干粮,时安客为子游途缠好裹腹布,再给拿出安胎药丸:“比不上现熬的,将就一下。”

虽是这样说,子游途吃完好受了不少。

时安客闻到他身上淡淡药香,挑眉问:“用了?”

子游途如实道:“用了一-大半。”

时安客噎住:“你到底受了多少伤?”

“记不清。”子游途看了眼药瓶,“这药很贵吗?”

“不贵,我自己调的。”时安客神色复杂,“我只是没想到,你的伤那么多。”

“做皇子暗卫,受伤是家常便饭,没死算命大。”子游途收好药瓶,“不过在我死之前,会还你药钱的。”

“不要你还。”

“为什么?”

“因为我医者仁心行吧?子大首席。”

时安客气结,不欲和这块木头辩论,掀开车前布帘,摇起铜铃驾车去。

子游途有了裹腹带,时安客放心下来,驾车速度快了不少。

如此午时便到了桑镇。

铜铃声渐停,子游途知道,要在这里停车歇脚了。

明:下一章我们的小时大夫要露脸,小游你期待吗?(搓手

子游途:……不期待。

明:耳朵红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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