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坠湖

江颂雪死了。

在十六岁那年。

冬日的湖水冷得叫人心颤,耳边是风声骤然被掐断般的沉寂,整个天地瞬间被浓稠的水色裹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意识正逐渐溺散,寒意渗透进骨血,可她的指尖仍旧奋力却徒劳地拨弄着那抹从湖面斜斜洒落的微光,浮动着,破碎着,似近在咫尺,却始终抓不住。

就在眼皮终于不堪重负要阖上的刹那,她猛然睁开眼。

耳边涌动的水声猝不及防被一阵喧闹截断,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声色俱厉的女声:“还不赶紧交出解药,若王妃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十条命都不够赔!”

江颂雪大口喘息着,四周渐渐清晰,全然陌生的景象。

这是怎么回事?她死了吗?

袖子底下的手掐了下自己,会疼,她应该是活的?

江颂雪视线朝下看去,她正坐在一处厅堂主位上,周围站着低垂着头的下人,正前方厅堂之下正跪着一对中年夫妻,面如土色,眼中满是惶恐与不安。

跪在地上的中年女人匍匐在地,语气极为哀求:“王妃,我们真的是被冤枉的啊,真不是我们下的毒。求王妃明鉴啊!”

他们是在唤自己王妃吗?

正当江颂雪满心疑窦,听见旁侧的丫鬟冷嗤一声,眉眼间尽是讥诮之色:“还说不是你们,若真无辜,又何须连夜潜逃?不仅丢下重伤未愈的儿子,途中还打伤了几个小厮。依我看,分明是狗急跳墙,心虚得很!”

闻言,那夫妻俩连连摇头,嘴巴几次开合都没能成功找到辩驳的言语,最后只能哀戚地磕着头嘴里连连求饶。

正当丫鬟春文神色不耐地指使着几个小厮将人拉下去好好审问一番,江颂雪没来急搞清楚目前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便先声音沙哑吐出一个字:“慢。”

春文停顿,转头看她,急切说:“王妃,事关您的身体,莫要心软啊。”

江颂雪并未理会她,思绪在脑中过了道弯,通过方才的对话,她似乎是中了毒,那么再失个忆不稀奇吧?

于是她问:“你是何人?”

她方才细细打量了一番春文,着装是丫鬟的打扮,可头顶的红玉簪子和腕间的珠串不像是丫鬟能戴得起的。衣服料子细看上去,比其他人也好上了不少。

春文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般话语。这是怎的了,中毒后遗症,失忆了?

“王妃,奴婢是春文啊。”

江颂雪不疾不徐地重复了一遍:“春文?”

春文抬起头瞧了她一眼,只见她微微颔首,语调淡淡道:“本妃中了毒,许多事情都记得不太清楚了。适才听你言辞激烈,堂下二人就是下毒之人?”

可方才叫人把人带上来的时候,满面的怒容不像是失忆的样子。

压下心头的疑惑,春文道:“回王妃,这二人皆是府中下等仆役。男人名换张大,妻子张氏,家中一子一女均在府中当差,原本不过是管些扫撒粗活的下人,前些日子他们的儿子张顺胆大包天偷拿府中物什,被管事撞个正着,狠狠教训了一番,至今仍旧下不了床。”

“还有他们的女儿张桃,王妃您见她做事伶俐让她在院中伺候,不用再做那些脏活累活,不知感恩就罢了,还妄图麻雀变凤凰,三番两次地引诱王爷!不过是罚了她一顿,奴婢便听说她时常在其他其他面前对王妃有所怨言,委实是个白眼狼。桩桩件件,他们一家子都有下毒的动机!”

江颂雪揉了揉额角,脑子有点乱,问:“张桃呢?”

“张桃在王妃中毒时便已被拿下,如今正关在柴房中。只不过那贱婢倒是嘴巴硬的得很,怎么问都不肯松口。”

“下毒之事,可有确凿证据?”

“之前有人瞧见这一家子与城中药贩子来往密切,行迹鬼祟,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春文语气凿凿,将罪名死死扣在他们头上。

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下来,张氏夫妻脸色陡然便得煞白,连连磕头,语气带着几分惶急:“奴才冤枉啊,家中那逆子被打得重了,卧床至今,奴才二人为了给他寻些疗伤的草药,府中月例本就不多,家底早已掏空,药铺里的药材又贵,奴才才不得已去寻些江湖游医和小药贩买药。实在并无他意啊。”

张大说完,又狠狠磕了几个头,额角隐隐透着血丝。

张氏在一旁抹着眼泪,神色委屈中带着几分心虚,张顺偷东西不假,她女儿心存妄想也并非空穴来风,这样一说他们的嫌疑确实比其他人大。

这府中人人皆知,王妃跋扈蛮横,视下人性命如草芥,稍有不顺意便是杖责发卖,何曾有过半点仁心?若不是当初春文出面求情,她家顺儿和桃桃恐怕早已被赶出府区,甚至......连性命都难保!

张氏心中凄然,一边哭一边忍不住多瞧了春文几眼。

她分明记得,春文曾与她家桃桃亲厚,甚至时常拉着桃桃的手,言语之间颇亲近,说自己自幼无依无靠,见桃桃年纪相仿看着亲切,便当她是妹妹一般看待。可如今,笑着说要认他们为干爹干娘的春文竟一改往日模样,面色冷厉,要断他们一家的生路。

听着他们吵吵嚷嚷,江颂雪面色不虞地拍拍桌子,让他们先安静下来。

孰是孰非,到底是不是他们下的毒,尚不知晓状况的江颂雪凭着他们各抒一词也无从判断,让人先将他们带下去延后再说。下人将张氏二人带下去时,江颂雪看了眼春文,加上一句:“切忌动用私刑。”

底下人一听,张氏夫妻二人自然是谢天谢地,其他人心里却是泛起了嘀咕。

王妃待人苛刻,稍有失误,便要受罚,轻则罚跪扣俸禄,重则挨板子,那滋味,旁人都要龇牙咧嘴地看着。

方才还强调不许动刑,他们差点还以为听错了。

自然没有人敢反驳江颂雪,春文看着被好生带下去的人,抿抿唇眼里有些不甘,再回头看向江颂雪时瞬间变换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江颂雪吐出一口浊气,让春文带路回寝居,夜已经深了。

感受到一股暖风拂面而过,江颂雪问春文:“如今几时了?”

“王妃,亥时一刻了。”

“我问的是......”江颂雪顿了顿,继续道:“今夕是何年月了?”

“咸通二十年,七月十五。”

怎么可能?

江颂雪步伐缓慢,心中如同笼罩着一团雾霭,茫然无措。

她分明记得,今年是咸通十六年,怎的一朝跨越了四年。

正疑惑间,目光不自觉掠过一旁黑暗处,只见不远处拐角有一团影子,像是什么人蹲在那,两只发亮的眼睛在暗处一眨一眨的,也不知是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乍一看还怪渗人的,江颂雪心下一惊,指着黑影的方向问:“那是什么?”

春文顺着望去,奇怪道:“王妃,那里没东西啊。”

江颂雪再看向那,已经空无一物。

她微微蹙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缓步离开,许是看错了。

走到半道,一声急促地脚步声打乱了江颂雪的思绪。

抬头望去,只见一道衣衫褴褛的影子趔趄地朝她们着奔来,下人将江颂雪护在中间,在那人距离还有几尺远的地方后面追赶来的小厮及时将人抓住。

从春文的惊呼声中,江颂雪知晓了,眼前这个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女人是张桃。

张桃透过杂乱的发丝望向江颂雪,嘴里不断重复着:“不是我......不是我下的毒......我没有......”

“王妃恕罪,是奴才看管不严。”小厮紧张道。

江颂雪摆摆手,并不在意。

张桃这时发现站在一旁的春文,神色陡然变得癫狂:“是你!是你陷害我的,肯定是你,故意冤枉我!是你让我去点香的,是你......唔唔唔”

春文向小厮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将人带下去,别污了王妃的眼!”

他们多是惧怕王府这位女主人的,生怕张桃的叫喊声惹得王妃不快,忙拖着人离开了。

待人走后,春文连忙跪下:“王妃,奴婢实不敢隐瞒。张桃此前与奴婢关系颇为亲近,自犯错后屡屡表示希望能重回王妃院中侍奉,因此奴婢心软将照料香炉之事交给了她,未曾料到,竟会铸下这等大错。”

江颂雪对此并未显露出明显的情绪,她目前最重要的是,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于春文的解释不置一词,让人先起来后迈步离开。

到了镜水院,江颂雪让其他人退下,独独点了站在最后头的小丫鬟照料。

小丫鬟有些惊讶,不慎触及到春文的目光,身上一哆嗦唯唯诺诺将头埋得更低了。

江颂雪虽自小在外祖家长大,可自从十二岁那年被接回侯府,人生最重要的成长过程是在侯府度过的。侯府规矩多,她自小养成的散漫的习性也是在侯府纠正的。

在这里她被悉心培养,即使她现在自我认知只有十六岁,但很早就被就被教导如何扮演好大家闺秀高门贵女,以及作为一家主母,该如何掌管全府。

她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懂得如何看人。

即使春文一直表现得忠心护主,江颂雪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便没有选择让她留下。

趁此机会,江颂雪细细问了小丫鬟许多,小丫鬟磕磕绊绊地说着,生怕说错什么。

江颂雪对自己在府中下人中的形象有了新的认知,看来她真的很可怕,也不知道之前的她都做了些什么。

很快,江颂雪连调侃的心思都没了。

越听心越沉,江颂雪微微闭眼,指尖在案几上轻叩。

看着小丫鬟因紧张微微耸动的肩膀,江颂雪挥挥手让她先下去了。

江颂雪望着她离开,视线却是落在虚空中。如今的现状倒是弄清楚了,心底却仍涌起一阵茫然与荒谬感。

如今的她似乎已经远远偏离了原有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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