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琪到教室的时候，三班还是空荡荡的。

没有几个人影。

她一向来得早，今天也不例外。

冬天的早晨有点冷。

秦琪把门窗关上，打开了空调。

她看了一会儿书。

班里陆陆续续来人了。

一中的学生分为住宿生和走读生两种。

为了节省一点时间，走读生一向喜欢把早餐带到教室里来吃。

教室里很快就变得乌烟瘴气，空气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韭菜盒子的味道夹杂着水煮鸡蛋的怪气味，还有水煎包里散发的醋酸味。

被空调的暖风一吹，飘得到处都是。

秦琪却像是丝毫察觉不到似的，一直端坐在那里认真地看着书。

周围吵闹极了。

有人撞了一下她的桌子。

秦琪抬头去看。

一个女生站在她的桌子边，低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班长好认真啊。”

女生的声音拉得长长的。

她身上穿着冬季校服，留着齐刘海，长发披散在脑后，嘴上涂了亮晶晶的唇釉，说话的时候眼睛弯成了一个月牙，嘴角还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秦琪的脸色不太好看，但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冲着女孩弯了弯唇角。

女生又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容冷了几分，抬脚往教室后排走去。

秦琪转头去看。

教室后排，几个女生站在那里，抱着手在聊天。

见秦琪回头。

几个人的视线全都看向了她。

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是冷的。

秦琪收回了视线，转过身，攥紧了手里的笔。

早读课的铃声敲响了。

教室里的声音变得更大了些，却并没有什么读书声。

后座的王西西用笔戳了戳她的背，问：

“今天是不是要排座位了？”

秦琪心里有点烦，没搭理她。

王西西又用笔戳了戳她，又问：

“今天是不是还要选班干部了啊？你看见名单了吗？”

秦琪回过头，正要说点什么。

史克明拿着一个玻璃茶杯，慢悠悠地晃进了教室里。

班里稀稀拉拉的读书声变得大了一些。

王西西也忙摆出了一副乖乖朗读课文的姿态。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秦琪翻了一个白眼，转过头继续看刚才那张没写完的卷子。

“大家停一下。”

史克明走到教室前面站定，把手里的茶杯放在了讲台上，侧头吐了一下嘴里的茶叶沫子，继续道：

“今天我们利用早读课的时间来开个班会。”

班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抬头看着讲台的方向。

史克明的个子很高，明明是快要退休的年纪，身形却和小伙子似的板正，看起来像是只有三十几岁。

“今天班会主要做两件事，一件是排座位，另一件是选班干部。”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是中气十足。

现在的座位是文理分科之后随便乱坐的，在正式上课之前肯定是要重新再排一遍的。

排座位表也是一门很讲究的事情。

虽然同处一个教室，但坐在哪里却代表了不同的意义。

在别的班级，排座位的参考因素可能只有成绩和身高。

但在三班，要考虑的因素可远远不止这两个。

成绩好的也有可能被分到后排。

成绩差的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坐到教室里的黄金三四排。

“座位表我排好了。”

史克明转过身，将一张A4纸贴在了旁边的公告栏上。

“你们等一下对照着这个表重新换一下。”

他抖了一下手里的另外一张纸，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现在我们来宣布一下班委会的成员。”

说是“选班干部”，其实指的是史克明自己事先挑选好的班干部，而不是真的让同学们自己选。

此刻，教室里的大部分人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成绩中下等的，根本不在乎班干部到底是哪些人。

只有那一小撮成绩拔尖的，眼神里倒是还有点希冀的光芒。

秦琪攥紧了手里那支笔。

一抬头，对上了史克明望过来的眼神。

“班长的职位依旧由我们三班原来的班长——秦琪同学担任。”

史克明停顿了一下，目光在那些新面孔上逡巡了一圈，道：

“新来的同学可能不知道，秦琪同学一直是我们班的第一名，她不仅品学兼优，而且平时乐于助人，我不班上的时候，大家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去找她。”

秦琪坐在那里，背挺得很直。

周围有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拿着笔就要在试卷上写点什么。

手指刚一用力，笔却滑了一下。

她低头去看，原来是手心的汗水黏在了笔身上。

她轻轻地甩了甩手心。

重新拿起了那支笔。

“副班长上学期是由张庭华同学担任，但是他现在转去理科班了。”

史克明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继续道：

“这学期我们班决定设两个副班长，一起帮助秦琪同学管理这个班级。”

一个副班长和两个副班长对班上的同学来说根本没什么区别，这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偏偏史克明却像是想卖个关子似的。

他刻意放慢了语气，对着手里的那份名单，念道：

“王西西……”

秦琪正做到选择题，她扫了一眼题干，几乎没费什么功夫，直接拿着笔在正确选项上轻轻勾了一下。

轻巧的一个勾。

洁白的卷面上。

墨迹还没干。

泛着浓黑的光泽。

下一秒，她的心突然“咯噔”一下，漏跳了一拍。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抬头去看讲台上的史克明。

对方的眼神却看向了教室后排角落里的位置。

“还有……孟孚青同学。”

他慢慢道。

这话一出，班里的气氛凝滞了一瞬。

不少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意外和好奇。

大部分都是三班原来的同学。

“孟孚青同学是外班转来我们三班的，这次分班考考得非常好，总分位列我们班的第二名，非常优秀。”

史克明脸上挂着笑意，语气十分温和。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教室后排角落的方向。

周围有了一点窃窃私语声。

秦琪坐在座位上，没有动弹。

身后，王西西又戳了戳她。

“天呐，天呐。”

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夸张，分辨不出是惊讶还是什么别的情绪。

秦琪没有回头，攥着笔，继续看那张试卷。

接下来，史克明宣布了其它几个班委会成员的名字，最后又讲了一些老生常谈的教诲。

早读课很快就结束了。

铃声敲响，史克明前脚刚迈出教室，大家后脚就蜂拥到了公告栏下。

都急着去看那张座位表。

秦琪已经把那张试卷上的题目做得七七八八了，正在低头思索着那几道比较有难度的大题。

“你不去看看吗？”

王西西站了起来。

秦琪摇了摇头。

“你去吧。”

王西西兴冲冲地挤到了公告栏下。

秦琪抬头去看。

挤在公告栏下的同学面色各异。

有分到满意座位的欣喜，有分到后排的愁容满面，也有单纯凑热闹的傻乐。

秦琪并非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座位被安排在哪里，只是她很清楚，不管怎么排，她的位置肯定就在教室里的黄金区——第二排到第四排之间。

这是身为班级第一应该有的自信。

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的新同桌会是谁。

以前她完全不在乎，现在倒是……

秦琪转头去看后排角落的那个位置——

女孩安静地坐在那里，半撑着脑袋翻阅着桌上的书。

晨光将她白皙的脸盘衬得很沉静。

她似乎也完全没有去公告栏那边凑热闹的意思。

她手里的那本书……

秦琪眯着眼睛努力地看清了书名。

《朱自清散文集》

大概是从图书馆借来的。

秦琪猜。

倒是挺有闲情雅致。

她正看得出神。

视线突然被挡住了。

秦琪抬头去看，对上了一张似笑非笑的乖巧脸蛋。

“班长，恭喜你啊，这个学期还是班长。”

女孩笑着对她说着恭喜。

秦琪这回却没有再像早读课前一样冲对方微笑，而是冷下了一张脸，没有理睬。

女孩甩了甩头发，一蹦一跳地跑出了教室。

秦琪的目光追随着女孩的背影。

她看见女孩跑到了教室外面，站在走廊里，笑嘻嘻地冲着对面的一个男生撒娇。

男生的个子很高，鼻梁很高，眉眼高耸，看起来一副凶相。

秦琪认得他。

好像是外班的体育生，在年级里是出了名的混混。

或许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

男生转头看向了她的方向。

秦琪一个不防，直接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似乎在看着她冷笑。

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似的，秦琪慌乱地收回了视线。

心突然跳得有些快。

就在这个时候，王西西突然从教室前方冲了过来，她的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

“猜猜她和谁坐一起？”

不用多说什么，秦琪知道王西西嘴里的“她”指得是谁。

她看着王西西的眼睛，等着对方的下文。

王西西的眼神对上了秦琪的眼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愣了一下，原本的兴奋神色冷了下来，立马换上一副愤愤的神色。

但这种情绪的转变太过生硬，反而显得有些奇怪。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语气好像很不满似的。

“老史竟然安排她跟我坐在一起。”

秦琪没有说话。

她脑子里全是刚才看到的那个冷笑。

“哦。”

她说。

王西西鼓了鼓嘴巴，继续道：

“我其实是不想和她坐在一起的，她看起来就不太好相处。”

秦琪回过神，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对方说了什么。

“真厉害啊，人家这是一下子就打入咱们班的核心层了啊。”

她开着玩笑。

王西西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我也没想到老史会让我当副班长，我还以为他会选我当学习委员或者数学课代表呢……”

她说了一通，最后道：

“我刚才看见你的位置了，在三排三座，同桌好像也是外班新来的，女生，名字没记住。”

秦琪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看完了座位表，大家已经开始换位置了。

桌椅摩擦着地面，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噪音。

秦琪现在的位置是在第二组的第三排，要换到新位置，她几乎不需要怎么动，直接平移过去就行了。

倒是王西西，从第二组的第四排挪到第四组的第三排，有些费力。

她的东西不少，此刻后座一阵乒呤乓啷的响。

秦琪被那声音弄得有些烦躁。

“哐当”一声。

王西西堆在桌上的一叠书倒了下来，正好砸中了她的背。

书角坚硬，砸在她背上，生疼。

或许是因为今天本就情绪不佳，或许是脑海里时不时浮现出的那个冷笑让她有些心神不定。

秦琪只觉得有一股无名火一下从心里蹿了出来。

她捏紧拳头，一张脸沉了下去。

正要开口说点什么。

眼角余光里，有个女生蹲在她旁边捡起了那几本书。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王西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一点急切。

“谢谢，谢谢。”

前一句话是对秦琪说的。

后一句话是对那个女生说的。

秦琪捏紧拳头，做了一个深呼吸，总算恢复了平常那副淡定模样。

她整理好了情绪转头去看——

那个叫孟孚青的女孩站在她的座位边，正冲着后座的王西西笑。

她身上背着一个书包，手里还抱着几本书，似乎也是准备换座位。

“不客气。”

孟孚青把手里的书整整齐齐地放到了王西西的桌子上。

王西西脸上也带着笑意。

似乎很不好意思似的。

“是你啊。”

孟孚青看着王西西的脸，反应了几秒，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一些。

“对，好巧啊。”

王西西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有几分尴尬。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

秦琪没听清。

等她回过神来，王西西手里抱着一大堆东西站在她面前，一脸搞怪地冲她道：

“再见，我的爱人，今夜我就要远航……”

秦琪的嘴角弯了弯。

她的视线追随着王西西的背影。

目光有些怔忡。

视线所及，王西西走出去了五六步的距离，突然又回头看着她。

“对啦，秦琪，你今天晚上要去图书馆看书吗？”

说着，她冲不远处的孟孚青抬了抬下巴，道：

“她说图书馆新来了一批书，有好多好看的，咱们借几本周末一起看吧！”

秦琪愣了一下。

“哦……我就不去了。”

她停顿了一下，道：

“我的借书证好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