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寒冬,灰蒙天地之间仿佛被一层冰冷的纱幕所笼罩,朔风如刀,呼啸着席卷而来,所到之处,草木皆哀。云城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也被寒风扯得七零八落。原本热闹非凡的街头巷尾,眼下也是行人稀疏,几只寒鸦在阴沉的半空中盘旋,发出 “呱呱” 的鸣叫声,更添几分悲凉。长街上,一个身着青灰色交领长袍的老者,领着个一身短褐的青年男子,步履匆匆地拐入一条寻常的巷子里。
简陋的小院中,枯枝飒飒,落叶飘零,油纸糊的木窗破了一个小洞,寒风呼呼地钻进屋中,卷走本就奄奄一息的炭盆的残温,使这清冷更添上一丝无情。纹丝不动的床上突然响起几声闷闷的咳嗽,主人的肩头颤动着,轻轻地翻了个身,面朝小窗侧躺着。他的面容清俊,轮廓分明,眉峰微微上扬,仿若两片墨羽,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如蝉翼般轻颤,鼻梁挺直,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颈边,衬得肌肤愈发莹润如玉。咳咳,冷不防又是几声闷咳。
屋外响起脚步声,木门被叩响了。
“公子,是我,您醒了吗?”
又是一阵闷咳。
“请,请等下,我就来开门。”
床褥上消瘦的人一手撑着床沿坐起,艰难地挪下地,长发略显凌乱地落于单薄的月牙色长衫后,他似乎没注意到旁边的长袄,脚步虚浮地朝前挪去。
吱呀一声,门开了,寒风猛灌入屋内,瘦削的双肩立马紧绷,老者和身旁的陌生男子映入尚不清明的双眸中。
“公子,您怎的不披件厚衣,着凉了如何使得!快进屋吧!”
赵伯又惊又急,扶着人进屋,青年跟着进去合上木门。
“赵伯,您怎的来了?”沈明宜露出淡淡的笑意问道。
话音刚落,双肩一沉,一件素缎夹绵长袄包裹住了他,陌生男子的双手一晃而过,重新站回老者身后。
“公子,这位是老朽的侄儿,今儿来探我,顺便领着过来同公子问声好。”
“如此,有心了。”沈明宜微微垂下眼眸颔首。
“赵青,你先去院中候着,我有几句话同沈公子说。”
名唤“赵青”的男子点点头,小心地推开一隙门缝,侧身转出门外。
屋内响起一阵咳嗽……
赵伯赶紧扶着沈明宜坐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过去,才发现是冷的,只能重重地哎了一声。
“公子,您有恩于老朽,所以有几句话老朽不得不说,就是您不要见怪。”
“赵伯但说无妨。”
沈明宜呷了一口茶,感觉喉咙舒服一些。
“您要多爱惜自己的身子,这大冷天的,屋外冷,屋内也好不到哪去,连口热茶都没有。您好歹雇个小厮来帮忙啊!”
“明宜如今不过是平头百姓,不再是什么高门大院的公子,自然无需小厮来服侍。至于这咳疾,待到冬去春来,一切都会好的。”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咳嗽,白皙的面容眉眼紧锁,颤动的双肩更显消瘦。
赵伯赶紧帮着轻拍后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老朽实在不放心,明儿我跟东家告假,来您这吧!”
“不可,怎的为这……”
复又咳。
声音越发沙哑,双颊染上淡淡的绯色,倒显得人有几分气色。
“公子,您等会儿,我去烧些热水泡茶来。”
不等沈明宜阻拦,赵伯已步至门外。
赵伯还是老样子,关心照顾自己,沈明宜嘴角噙着笑,忽而又想到什么,神情渐显颓丧。视线在陋室巡了一圈,无甚家具,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自己。罢了。
起身推开破了洞的小窗,大树光秃秃的枝杈在寒风中颤动,枝上仅剩两三片枯叶,几只乌鸦从天际飞来歇下,惊落了最后的枯叶,叶片飞旋而下,落在一个刚入院门的男子脚下。
是刚才的那位赵青。
赵青显然也注意到他,朝他微微点头,沈明宜也点点头。赵青便提着一袋东西走进赵伯所在的柴房。
眨了眨眼,沈明宜觉得身上披着的长袄突然变得沉沉的,暖暖的。他低下头,冻红的指尖悄悄地关上小窗。
柴房内,赵伯正在给炉子烧火,赵青高大挺拔的身影挡在门前,屋内了就暗了几分。仔细一瞧,原来是买了米粥和包子,正冒着热腾腾的白气。他的大手直直地往赵伯面前一抖,接着脑袋往公子所在的屋子侧了侧,也不说话。
赵伯心领神会,接过来吃食,吩咐赵青看着茶壶,起身往厢房给公子送早点去。走着走着,突然灵光一闪停下了脚步。他背过身,目光沉沉地瞧了一眼赵青,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屋内,沈明宜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米粥,吃了小半碗,身上渐渐暖和起来,感觉好多了。他见赵伯面容愁苦,便问他是否遇上了难事。
赵伯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焦灼地说道:“公子,其实老朽确有一事相求,但又怕公子为难。”
“您说。”
“公子您刚才也见着我那侄儿了吧,虽长得人高马大,却因几年前双亲突逢变故离世,自那后患上失语症。眼下年已十九,依然不见痊愈,若这般下去,过两年到了娶亲时,怕是难办。”
“这……恐怕是心病。”
“是,他一人独居乡下,也无人可说话,情形越发坏。老朽也曾让他搬来同住,但他不肯离开老屋,今日老朽斗胆想求公子……”
赵伯小心地观察公子神色,见他疑惑,便壮胆继续说下去。
“前些日子,公子从学堂辞了先生的差事,是打算休养一阵子吗?”
“我确有此意。”
“老朽想着,公子体弱,冬日又多病,如今不比当初府里有人照应,老朽寻思着公子不妨去老朽的老家小住一段时间,那里风景秀丽,无外人打扰,十分适合休养。另外,我那侄儿也有个人作伴,顽疾也许可得治愈,此乃两全其美之事。”
一大段话说完,赵伯有些心虚,他低着头等着沈明宜的回应,却迟迟没有动静,只好微微抬头瞄了瞄公子。
只见沈明宜垂眸盯着一只茶杯,眉头微皱,若有所思。片刻后,微哑的嗓音响起。
“独自在这院中呆久了,确实会有些闷,但我并不善于与人交往,怕是有负赵伯所托。”
“公子权当去风景秀丽的地方散散心,我那侄儿虽沉闷,但心地良善,能替老朽照应公子一二。而公子闲时同他说说话,对他也有所帮助。”
赵伯言辞恳切,沈明宜一通听下来,觉得无非是赵伯不放心自己一个人住,想找个人照顾自己,这才良苦用心地想了这么一个说辞,到底是他占便宜多。可——他不想欠着别人的,以免还不起。何况那赵青与他素昧平生,若某天醒悟,觉得自己麻烦,自己又该如何?沈明宜越想越多,内心很是犹豫。赵伯见他无反应,便唤了声“公子”。
“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我还要再想想,到底是太劳烦你们了。”
赵伯一听,心中甚喜,公子没有立马拒绝,就说明有希望。
“赵青不曾上过学堂,大字不认得一个,公子闲时若能教他一些,那真是好极了。”
“哦?他不识得字吗?”
“乡村野夫罢了。”赵伯叹了一口气。
沈明宜寻思着教这么大的人应该比教小娃娃好教吧?这世道若是不识字,总归要吃些亏的,更何况是个沉默的人。
他有些动摇,但还是没有立马应下来,只说再想一想,便催着赵伯先回去做事,免得东家责怪。之后便重新躺回床上,盯着房梁发呆。赵伯临走前重新点着炭火,屋内变得温暖,沈明宜本就脑袋隐隐作痛,昏昏沉沉的,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赵伯领着赵青往长街走去,走出巷子,路过石桥,停在边上的柳树下。柳树褪去了昔日的葱茏翠绿,原本柔软垂顺的枝条,如今被寒冷的北风肆虐得僵硬而枯瘦,像一条条灰黑色的长鞭,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力地低垂着、摇曳着。树下,赵伯一五一十地同赵青交代一番,赵青只是时不时地点头,面上无甚表情。
赵伯见他这般,心中暗暗叹气。虽说最初是为了公子才想到这么一出,但私心里,赵青这孩子,也需要有个人带他踏出自己的角落,融入这更广袤的天地。
长街的铺子里,赵伯置办了些日后公子会用到的生活必需品,诸如刷牙子,澡豆,胰皂,巾帕等,让赵青先带回小竹村。临走前,让他过五日再赶牛车来运一些重物,自己则兜兜转转几条街,进了常去的医馆。公子体弱多病,常用的药也要多抓一些备着。之后回住处把东家近来赏的一些物什拿去当铺当了,陆陆续续又置办了些用品。他心里头高兴,虽说公子并未明确答应,但今日公子未拒绝,那么他就有把握让公子应下来。毕竟从小到大,公子都是个心软的人。
日头已高,今儿一大早挑着担子进城卖菜顺道看望赵伯的赵青正步履匆匆地往村里赶。
城外十五里就是小竹村,脚程快些,一个时辰就能到。寒风萧瑟,赵青却有些冒汗,他已走了十里多的路,不用多久就能回到家中。
越过小山包,穿过田野,路过河流,再翻一个小山头,小竹村已隐隐可见。没多久,孩童声,犬吠声,鸡鸣声……赵青踏入村口,那里有一条河流,岸边有几只母鸡在觅食,赵青停下脚步,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抬头望了望天边的白云,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用卖菜钱的一小部分,从其他村民那买了些鸡蛋带回去。
回到家,推开空置的西侧的厢房,一股陈旧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久无人住,满室灰尘。屋内光线昏暗,仅从一扇布满灰尘与蛛网的小窗透进的微弱的光线,勉强能看清屋内的大致轮廓。地面是夯实的泥土,铺着粗粝的石板。角落里摆放着一些破旧的瓦罐、陶盆,有的已经破碎,残片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一张破旧的木桌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边上有一把老旧的椅子,椅面上的木板开裂,露出里面的榫卯结构。屋顶的房梁上挂着几张残破的蜘蛛网,蜘蛛早已不见踪影。
赵青环顾一圈,去屋外取来竹扫把和簸箕,卷起袖子,动作麻利地收拾起来。他的面上始终沉静,连同他整个人,仿佛一块岩石,坚硬又厚重。
日头渐西,屋子的打扫接近尾声。赵青步入柴房洗手,掀开灶台上的锅盖,里头有早上的剩粥,又从罐中挖了些咸菜,凑合着填饱肚子,随即马不停蹄地继续干活。
他从仓房搬出一根略粗的木头,仔细地端详着,略显粗粝的双手轻轻摩挲着,感受着它的纹理与质地,脑中已然勾勒出大致的桌椅的模样。接着他拿起一把锋利的大锯子,锯齿在日光下闪烁着寒光。他的眼神坚定而专注,弓着腰,一脚稳稳地扎在地上,一脚踩着台上的木头上,用力地拉动锯子。伴随着肌肉的紧绷与舒展,那结实的臂膀像是蕴含着无尽的力量,矫健的身躯富有节奏地晃动着。一下一下,锯木头发出一阵有节奏的 “滋滋” 声,木屑如雪花般纷纷扬扬飘落,木头的两端被平整地锯下,之后又锯成一段一段,削成一片片厚板……额头和两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偶尔用肩膀蹭一蹭脸颊,蹭去那即将滑落的汗珠。
天渐渐暗下来,赵青抬头望着远山的落日,随即拿起刨子,沿着木头的表面缓缓推动。刨刃削去木头的粗糙外皮,露出里面色泽温润的木质。约莫一炷香多些的工夫,日沉西山,天色完全暗沉。他停下动作,把这些木板分次搬到檐下,明日将继续这活儿。
忙了大半天,有些累了,坐在柴房前光秃秃的桃树下的石椅上休憩,身体是热的,石椅却是冰凉的。赵青抬头望望天,只有零星的几颗星子,在黑暗中迸出一丝光亮。片刻后,他回到柴房,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去牛棚中给牛添了一把干草。轻轻地摸摸它的头,牛发出惬意的哞哞声。随后,回到柴房淘米烧火。
干燥的柴禾被熟练地添入灶膛,随着 “噼里啪啦” 的声响,火焰迅速蹿升而起,舔舐着锅底。那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四周,将墙壁都染上了一层暖烘烘的色调。他静静地坐在灶前,轮廓分明的脸庞在晃动的光影下更显深邃。几缕碎发随意地搭在光洁的额头上,剑眉微微皱起,在眉心处形成一道浅痕,双眸深邃而幽远,此时正凝视着火苗的虚空一点。他原本是在发呆,脑中空空的,缓慢地,清早卧床的那位公子俊美的面容徐徐浮现。他似乎病了很久,身子消瘦得很,脸色也很苍白。自己种过菜,栽过树,养过牛羊,知道怎么让蔬果长得好,牛羊长得壮,但这么一位眉目清秀、养尊处优的小公子该怎么养?
窗外,夜色如墨,唯寒风呼啸不止,恰如他此刻的心境,风吹波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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