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余景年在年级大办公室坐着,明天的教案得再检查一遍。这学期新课该到哪里结束,下学期得上完所有的的新课然后高三就要开始总复习。班上有几个同学的作业太差,看看该怎么讲解。前些日子那几个体尖又去惹事,网吧逮人自己没去,结果被别的班老师直接提到年级主任面前了……
余景年抓抓头发,越想越头痛,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老妈子,管着五六十个半大孩子。入职前他也没想到会这样,学生都像猴子,各个都给他大显神通。
写着写着他又停下来,跑到教室门口偷偷站定,尽量躲着身子不想出现在同学们的视野里,侧耳倾听教室内吵不吵。
还行,依然是那几个猴子的声音比较大,等放学再去治他们。
没站多会儿,教室里就突然全都安静下来,不用想就是自己被发现了,余景年内心突然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
可恶,居然这么会儿就被发现了。
男人奇怪的胜负心开始作祟,暗暗发誓自己下次一定要站得更久一点。
事到如今也不能不露面了,余景年偷偷让自己表情严肃起来,绷着脸走进了教室。
刚想提醒一下那几个猴子,却在一片安静中听到了隐约的歌声,余景年循声看去:许愿正用手撑头,边写作业边哼歌,哼得忘我整个人都随着节奏摇摇晃晃。
余景年三两步走到许愿座位面前,一把拉开她的手。
果然在她校服袖口处看到了伸出来的耳机头。
“你,来办公室一趟。”
这下表情也不用绷了,余景年只觉得自己脸色肯定臭得可怕,又点了那几个最吵的的同学,五六个人乌泱泱一起回了年级大办公室。
老杨也正坐在办公室备课,看到那阵势有点被吓到,又觉得好笑:“嚯,唐僧师徒取经回来了?”
视线又落到许愿身上:“怎么还跟来个女妖怪呢?”
“噗。”
听到许愿没憋住的笑声,余景年只觉得自己肯定是上辈子做了孽。
——
好不容易解决完这几个学生,余景年重新坐下,继续刚刚的工作,习惯性掏出烟想点上,却想起老杨还在这儿,又重新把烟盒合上放好。
“我不介意。”老杨眼睛不离教案,却像在时刻关注余景年一样,熟知他的一举一动。
“没事,我出去抽。”
余景年应和一声,继续解释道:“咱办公室还好多女老师,明早上来烟味儿太大也不好。”
“那就少抽点吧,年青老师都这样,会觉得自己管不好学生很烦躁,但只要你这份工作做久了,你会发现,每届学生都一样,都有皮得很的。”
老杨拿起放在一边的搪瓷杯,撇开茶叶抿了口茶水,对着余景年温和笑笑。
“是……确实,受教了。”
余景年若有所思,也对老杨笑了一下。
十二月的月高教室都是配的中央空调,办公室暖气开的很足,余景年坐不到一会儿,只觉得有点头昏脑涨,心情也莫名其妙的有些烦躁。脑子里不停思考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留在山城。
可能现在生活和自己的规划大不相同,所以才会出现这些负面的想法?
他也不知道。
当初父母催他回家,说家那边已经拜托了朋友,能安排一个不错的工作,他不愿意回家,就是不想被管束到。
他有自己想做的事,但是已经忘记是什么了。
后来为了不回家,他选择考研,选择了沈清桐,选择了来月高当老师,让一切都变得非常顺理成章。
顺利成章到就在山城这个执念,现在都已经变得可有可无的地步了。
“叮咚——”
手机提示音响了,是沈清桐发来的信息,上一条信息停留在三天前,只有寥寥几个字:“这周出差,周末想休息。”
隐含意思是这周不想见面了。
余景年当然懂得此话含义,迟疑一会儿后,最终也只是回复了一句:“好。”
他也不太明白自己怎么和沈清桐就变成了这样,岁月如流水,总能改变很多事物原本的面貌。他也曾提过这事,希望能和沈清桐好好谈一下,为此,他还订了餐厅,看攻略在网上定好了花。
可话头刚开始就被沈清桐驳回,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平淡的接过花,说了句谢谢后就再无其他。
余景年小心翼翼的提起:“最近我们是不是有点太冷淡了……”
“是吗?我没觉得,别想多了。”
沈清桐把花放到一旁的空座位上,掏出手机接了个电话,她起身走远,余景年看着她的背影,斑驳的光影透过她的白色长裙,映在海底餐厅的透明墙面上,一块一块的,仿佛沾上了晦暗的阴沉灰烬。
她忽然笑了一下,然后像意识到余景年还在场,笑容短促又尴尬,瞥了一眼余景年,发现余景年也在看她。
然后她就背过身去,恰好海洋池里的鲨鱼游过,投下一片巨大的黑影将她笼罩,别说表情,连轮廓都再难看清。
突然无话。
那之后两人关系也变得越来越疏离,疏离到余景年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猜想。
可是今天,手机上收到的来自沈清桐的信息上,赫然写着几个字:
“下周要不要去我家,我父母说我们该结婚了。”
余景年有些难以置信,手指滑动屏幕,翻了几页两人的聊天记录。
前后对比强烈到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
他也曾是鲜衣怒马少年郎。
——
月高最近快到元旦,整个高一高二年级都是一片喜气洋洋。余景年在上课的时候明显感受到这群孩儿的躁动,问了老杨才知道是因为月高每年这时候的惯例,元旦晚会。
余景年有些意外,问是不是所有山城的学校都是这样,老杨摇摇头:“只有好学校,怕小孩一直学习被憋出病了,总得找些活动来给他们发泄释放。”
“所以除了元旦节,还有下学期的寄宿山庄,都是需要我们费心的地方。”
老杨笑笑,又抿了口茶水,感叹道只有月高的学生有这待遇,哪个学校高二下了还能组织年级旅游呢?不补课都是好的了。
“怎么,你也很期待吗?”看一眼余景年,老杨话里都在憋笑。
“说笑了,哪儿能呢。”
话虽这么说,余景年还是惊讶于老杨眼光的毒辣。
是班主任当久了都会有这种技能吗?
他不清楚,但是内心深处的期待确实在蠢蠢欲动,虽然这不是属于他的晚会,但他也需要放松。
从最近这有些混沌的生活中挣脱,呼吸一下新鲜又凉爽的空气,再和这群傻小子一起迎接新年的到来。
他在期待,在盼望。
通知一下来,他就拿着文件去了班上,想马上告诉大家元旦晚会的准备,结果恰好看到班上闹腾异常,许愿站在人群中央,稍微有点局促的模样。
真是少见,余景年默默感叹,然后又看到了,和许愿站在一起的,同样表情古怪的陆春潮。
更少见了。余景年想。
陆春潮这个孩子他也算了解,接班的时候第一个来送礼的小孩家长,当时来了个穿着优雅的中年妇女,余景年还以为是陆春潮妈妈,结果只是他家保姆。
保姆提来一盒牦牛肉干,嘴上说着听起来让人难以拒绝的话:“我们家春潮少爷暑假去了阿坝玩,当时他就觉得这牦牛肉干可好吃了,就用他自己零花钱给几个玩的好的朋友都带了点,他说也想送给老师尝尝。”
余景年婉言谢绝,送她出办公室门的时候帮她把牛肉干提了出去,入手感觉沉得不像样。
他是物理老师,当然知道这么小的空间到底塞了什么进去才会是这个重量。
而与之相对的,是陆春潮的寡言和几乎没有孩子气的行为,余景年知道,这些的背后绝对是家庭教育的严苛和冷漠,所以当他看到陆春潮和许愿一起被调侃时,第一反应就是跟看到沙漠出现了美人鱼一样。
他并不觉得恋爱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相反,如果是这俩人的话,他甚至觉得能够互相帮助,各得各的好。
陆春潮人不错,认真又努力,只是性格太沉闷,而许愿,刚好就是个跳脱的小太阳。
想着想着,他偷偷憋笑,然后走进教室用:“来来来,元旦晚会通知下来了……”
果然班上那群小孩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到了这里,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些热闹愉悦的气氛中,夹带的两道感激的目光。
——
元旦晚会如期举行。
前半场余景年去班上坐了半小时,强调了一下纪律,然后他就自觉离开,把热闹留给大家。
刚回到办公室,就听到老杨的问话:“怎么了?感觉不太高兴?”
余景年笑笑:“害,班上那群傻小子些太皮了,我累的慌。”
老杨点点头,回了他一个略显憨厚的笑,他一眼就看出余景年的失落,大概率是发现自己在班上孩子们放不开,觉得有些不自在罢了。
年轻的老师总是这样,时常把握不了学生和教师身份的转换,学生的世界不被欢迎,而老师的世界又太过无聊。
毕竟成年人的生活,都只是在独自面对各种各样的苦涩,再无可和他人分享的甜。
余景年还是个楞头小子,所以他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老杨不语,默默看着手机上的新闻。
办公室墙上的时钟很快指向十二点,元旦晚会后半场也快要结束,余景年和老杨纷纷起身去到各自班上,交代了一下后续的清洁和收尾工作。
“注意安全,早点回宿舍睡觉!”
说完这话,他转身离开教室,却没有回到宿舍,反而一个人上到了天台顶上。
他想抽根烟。
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沈清桐今天还未给他发过消息。
“新年快乐。”他尽量无视这件事,主动给沈清桐发了消息,顺便还转了个520的红包。
等了一会儿,依旧没有回复,干脆收起手机,眼不见心不烦。
天台凛冽的风吹得他清醒了不少,强压下心烦掏出打火机点火,天台风大,他点了几次,都没点燃,只好找个墙角蹲下,希望能帮自己挡挡风让自己能抽上一口。
“那个……能借个火吗?”
清脆的女生从身后响起,余景年无声发笑,心想哪个大胆的不良少女躲这儿抽烟借火借到自己头上,刚好抓个现行。
转头一看,许愿抱着一桶大烟花,正满脸惊惧的看着自己。
“我操——”
还飙了脏话。
“许愿!”
余景年见她想跑,马上伸手揪住了她的卫衣帽,他也又气又无语,本想上来透气,结果看到自己班学生在这儿又在做什么妖。
真是让人窒息。
“你干什么呢?”
余景年逮许愿跟逮兔子似的,单手将她拎起,转了一圈面对自己,语气极为不满的询问她。许愿显然被他吓到了,嘴巴里嗫嚅了些什么,余景年没有听清。
“我觉得太闷了,想让大家都高兴一点。”
眼看余景年脸色越来越不好,许愿才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余景年脸色稍微缓合了一点:“两个问题,如实回答。”
“是!”许愿答应得忙不迭的,一副狗腿子模样。
“第一个问题,烟花哪儿来的。”
“我自己买的,余老师相信我,我就是想着新年大家能够开心一点,你看多死气沉沉的啊,我就想来个烟花助助兴。”
许愿说前半句的时候都不敢看余景年的眼睛,余景年就从她脸上读出了两个字:撒谎。
“你干脆把我杀了给大家助助兴吧?”
“这算第二个问题吗?”
“……”余景年强压下气,额头上已经青筋暴起,但依旧维持着正常语气和许愿说话:“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和我说实话?”
许愿显然没听懂:“什么意思?”
“就是说。”余景年接着解释:“你不害怕我听了之后会把你烟花没收,然后对你做出处罚吗?”
“我觉得你不会。”这次许愿倒是回答得很干脆,并且神色非常正经,反而给余景年整不会了。
“浪漫的事,谁都喜欢不是吗?”
她轻声说道,声音很小,但是却在余景年脑子里炸开了烟花。
“就是说,我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我觉得余老师肯定能理解,而且……”
“行了行了,别给我戴高帽了。”余景年挥挥手,不想再听她的解释。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还不跑?”
余景年说着,掏出火机,避着风点燃了烟花。
“一会儿烟花炸开,教导主任被引来,看到你在这儿,你打算怎么解释呢?”
“如果只有我在这儿,我还能说我是上来就只看见有烟花在放,那如果是你也在这儿,就只能是我上来抓学生,你被我抓到了。”
未等余景年说完,许愿已经撒开腿跑了起来,几步下楼,混入了元旦晚会散场的人群中。
“你脸好红啊。”常筝看着许愿,有点好奇:“你们班的游戏很累人吗?”
许愿摇摇头,又马上点头。
应该是这样吧,她心想。
不然该怎么解释她通红的脸和突突直跳的心脏呢?
余景年站在天台,近距离观看了一场新年烟花秀。
再次掏出手机,现在已过零点,时间来到新年一月一日的凌晨,他还是没收到沈清桐的回信。
但是好像,他也没那么难受了,这个新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孤单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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