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岐依旧没有伸手,垂眼看去,第一行是身高体重体脂率,之后紧跟着的是他的身体各项数据,握力背力什么的,数字都大得惊人。
再向后看,她从一众药物里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词——□□。这三个字下他的笔记不比先前从容,而是很工整,字也写得小了一号。
4h,60mg.
风岐瞬间抬眼,应柏不躲不避:“看完。”
她偏了脸,扭开目光,语气生硬:“你什么意思?”
尽管没有吃过□□,她也知道,□□与她身上常备的相对温和的劳拉西泮不同,应该是现在市面上为数不多的不添加催吐成分的安定药物。而一次性60mg这个剂量完全就不是人能承受得了的。
果然和她猜得一样,这个药量可以保证他昏迷四个小时。不仅如此,他还从包里取出一个自封袋,自封袋里满是去了纸盒的药板。
拳头越攥越紧,在他俯身将要把药放在她身侧的瞬间,她霍然站起,将纸与药全都甩在他的身上,对他怒目而视。
应柏缓缓站直,低头看着她,良久,他轻声笑了一下:“又心软了,是吗?”
风岐登时有些气累,语声也疲惫:“应柏你觉得我来找你是为了看你做这些的吗?”
“我真的不想和你吵了,我受够了,我没那么喜欢吵架。”
话罢,她径直要向房间走,但右腕却再一次被应柏圈握住。她回头,他正看着她的手,就像在看一样精美的瓷器。
她拧挣着,他就维持着一个让她挣脱不开又不会弄痛她的力道,像只漫不经心逗弄着猎物的豹子。
“这样都挣脱不开,是吗?”他的声音很平静,不紧不慢的。
风岐不动了,应柏微微叹息道:“风岐,我有理由的。”他终于松了手,退开半步,收敛起神色,认真看着她,“我现在还有理智,所以我还可以做准备,还会......”
“说放手可能不够准确,但是我会尽力,尽力不进一步压缩你的空间。”
“但是......”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并拢两指敲向自己的太阳穴,“真的不剩多少了。”
“接下来我们会经常碰面,如果我真的想起来什么,或者......”他现在已经意识到的确是名字出了错,“我曾经想过,让你见到我的时候尽可能少说话,我害怕的。我怕你万一叫出来,”这也是他同时叫停了秦思勉的原因,“我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可能不是另外一个人,而是在我现在的基础上过分千万倍的人。”
他戳着自己的心口:“有些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知道在达瓦你是故意逼我走的。”
他觉得自己该对她心存感激的,倒不是因为她希望他活着,而是因为相比于那段前世记忆,现在的她好歹劝过他,好歹费尽心思给他编了一个谎,还给他留了那么多东西。
他最开始深信不疑,但很快就意识到了许多破绽。譬如她那样注重**的人,真的会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九嶷吗?譬如九嶷对他有感情,那天晚上还亲吻过他,那为什么能忍住之后的几天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克制过许多次敲门乃至翻窗的冲动,直到回北京当天上午,那个在阅读软件上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的账号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她有许多笔记,几乎都在深夜,还和另一个账号有互动。另一个账号不是私密账号,点开就能看到她的内容。书架上满是建筑、历史的专业书籍和科幻、悬疑小说。
她们大多数时间只是有关文本的讨论,他起先就怀疑过,之后有一段对话让他彻底确认那是谁。
【在那儿都失眠?】
【嗯啊,倒霉倒到底了,烦得要命。】
风岐掏出手机才发现自己最近通过过一个好友申请,八成儿又是晚上睡着不晓得磕到了脸。不过这也不算冤枉,毕竟那个谎本身就错漏百出,她也没打算真的瞒得密不透风。
再说了,这些都过去了。
应柏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于他而言远不是“过去”,在他看来这种感受只会无限地叠加,最后酿成一场猛烈的爆发。
初初醒来时,他以为自己是刚坠地的婴孩,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次又要用多久才能找到她。耳边嘈杂一片,他暗暗地想,无论多久,他都会找到她的。
但这一次和上一次不一样,他带着记忆,可以吸取教训,所以这一次,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再离开了。
很快,他发觉自己并没有死,惊恐与狂喜同时袭来。
他不明白这种苏醒究竟意味着什么,可这一次恢复得很慢,慢得他即便想要起身,也被医生焦急安抚,到后来还给他打了针镇静剂,才逼着他做完了几项检查。
等他能开口说话了,他无数次重复先要手机。他要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仅是解锁的短暂两秒,他脑海中先找霍宁还是先找她两个念头同时出现。
他看到手机里有许多条消息。他的拇指因为颤抖而点开了微信,四人小群里的信息还停留在两天前。
她呢?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不到最后确认,不能崩溃。
他没想到那通电话接通得那样快,可耳边什么都听不清,他只能确认那里没有她的声音,或许有呼吸声,可是不是她,他都听不出来。
电话很快被挂断,之后他就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乱得他隔了很久才能逐渐回忆起那通电话的背景音。
他听得出那里有好几道京腔。
可她为什么不回消息?
她有理由不回消息的,他知道。
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她怎样折磨他都是他应得的。
可至少让他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直到再次拨通她的电话,他听到了她的气声,还听清了四周喧嚷,心头的那块巨石几乎顷刻间将他击碎,喜悦源源不绝。
她不仅活着,她还在他身边。
可她不想见他。
那之后,他给另外几人一一回复过信息。
楚天阔回的是:【好好休息。】霍宁给他发了个竖大拇指的表情。只有秦思勉给他打了个电话,哭哭啼啼的,但是问他风岐的具体情况,他也不说,就问他:“你现在咋样?”
之后几天,他和秦思勉通过几个电话,秦思勉还是漏了不少。秦思勉越漏越多,他这才知道,连秦思勉都有资格知道那么多。
可他没有。
只有他,没有。
“你知道是八月十五,让我留到八月十四,都不可以吗?”
风岐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应柏气出了抗体,现下愈发平静,她问他:“你会听吗?”
应柏抿紧唇,他的手机里就有一张昏迷当晚去西宁的机票。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踏上这一趟航班,但是他得有。留在西宁、县城,甚至就躲在安宁之家附近。
“不会。”他垂了眼。
“风岐,如果你真的没有了,”他认真看着她,“那我也会一起去。”
风岐嗤笑着摇了摇头:“应柏,我不会管这种事,这是你的自由。”
她觉得那些“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的话很矫情,她觉得一个人就不该劝另一个一心赴死的人。他愿意陪葬是他的选择,她不会干涉。
“但是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你......”她咬了咬舌尖,至少在那个梦之前,她一直以为他是危险系数最高的那个。
把他支走,一是不想他扰乱她的心绪——他实在是太容易打乱她的计划了,二的确是他认为的这样。如果不确定,那当然该多保全一个是一个。
“应柏,我可以这样跟你说,”她搓了一把脸,“如果我确定了那天要死,我绝对不会逼你走,我随便你要怎样。但就是因为不确定,你想过没有?要是最后......”
她觉得自己现在冷静得可怕。午夜梦回时,她也拿起过手机想要他回来,但最后都逼着自己放了下去。她能预想到结果,等把他叫回来,她绝对会后悔的,也绝对会再次赶他走的。
“如果我真的杀了你......”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她引起了他的死亡,那她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想着想着,她神情也有些黯然,她低声喃喃:“应柏,你觉得我从墓里爬出来就来找你是为了看你再去送死的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应柏眼中酸涩,“我知道你不愿意伤害我,可是我、我......哪怕是我在这儿的这会儿,我想起那几天,我都在......”
他的双拳不由自主地捏紧,额角青筋暴起,人又向后去了几步,直贴在墙面上:“我在......”
无论重复几次,那个字眼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不明白为什么两种完全相反的情感可以同时产生,他分不清究竟在他心里,究竟哪种感情更胜一筹。
在达瓦时听她问周辽“是不是要我们分开?”,在她要他离开之后,还有前不久她说不想见他,都是这种令他兴奋且恐惧的情绪占了上风。
“风岐,我在......”
“你知道吗,我在......”只是一个字,就像一团浸透了水的湿棉花,牢牢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胸腔中又是那团经久不息的火在燃烧,他的泪一滴滴落在地上,“我会伤害你的,你明白吗?”
“我会伤害你的。”
为什么会说不出口呢?那种磅礴的汹涌的可以吞噬一切理智的情绪,怎么就说不出口呢?
“你说信任我,说我值得。不是这样的,风岐。值得的那个,是被山鬼眼封印之后的我,但是山鬼眼已经出来了。”就像人可以分成肉/体与灵魂,现在山鬼眼实物已经损毁,灵魂仍在他的体内,但谁都不知道这是不是代表着一种“封印解除”,它或许会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又或许会很迅速,一切都是未知。
“我会变成最开始的那个人,明白吗?”他又摇了摇头,指头点着自己的心口,“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纸上的内容他用邮件的形式给她发过两次,他明白她不愿意看,也明白她需要时间去接受,只是总担心下一个瞬间他就会成为原来的自己,而她就这样,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又要陷入牢笼。
“把药收下,好不好?”他轻声问她,“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你......”至少50公里的距离还在,只要她能放倒他逃出去,她就还有希望。
风岐怔怔看着应柏悲切而绝望的模样,直到他的脸开始变得模糊,这才发现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了。怎么就被他说得她又走投无路了呢?真就是闯关游戏吗?一关又一关的?
可是到底哪里才是终点?
她眼前再一次浮现起他在梦里的模样,真的会有那样一天吗?好像在她内心深处,早就已经做好了结局会是这样的准备。
可这不是梦,也不是遥远的新石器时代,在现代,杀人是要坐牢的。
但她又意识到自己的思路走偏了,抹了把泪,她对他笑:“应柏,我不会报警吗?”
应柏同样笑了,拇指擦过泪珠,他望着她:“我多的是办法让你没法报警。”
“但是别人会发现我不见了,她们会......”
应柏又摇了摇头:“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吗?”别人发现不发现也没有影响,“我可以把你带到一个谁都找不到你的地方,那不是在吓唬你。”
风岐重新低下头,安静了很久,“如果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你打算一直军训我吗?”
“如果你明天就恢复记忆,那我们今天还在这里吵架,这值得吗?”
抬起脸,她对他笑了一下:“应柏,我吃不消了,我真的吃不消了。”她现在愈发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不确定性,可换一个角度去面对不确定性,这种可怕就并不存在。
“我之前一直在想我和你之间的事向后放,但后来......”越想往后放这进度就越突飞猛进,和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心怀不轨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这种事她过去连想都没想过,但成为了现实。成为现实还不算,换了个城市本想先静下来想想,结果又和他滚到了一张床上。
霍宁说她像尺蠖,还专门给她搜了视频,那一蜷一蜷的模样给她恶心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但又觉得霍宁说得还蛮准确。
“你给我塞这些我真的听不进去,我听不进去就做不到,而且......”她走到他面前,手抓着他的衬衫仰头望着他,“你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生我的气,对吧?”
话音刚落,她的动作顿了一顿,说不出来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和应柏的对话里漏掉了一环。转瞬间,她就放下了这个念头,她又不是真的神,哪里就能面面俱到了,不如还是从现实出发。
“其实你可以教教我,怎么能让你心情好,等我以后坐牢了,还能换个放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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