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们的歌

“厉随,你们还好吗?”

宁嘉措停下车,看厉随接通了二年的电话,两人简单说了几句各自的情况,便匆匆挂断。许八条找人把嘉措从医院拉走时,便把他的枪占为己有,把他的手机踩了个稀巴烂。龚二年怎么也联系不上他,从高徐那里找到厉随的电话才迟迟拨通。

“他们怎么样?”

嘉措问道。

“一切正常。”

厉随答。两人从那穆开车出来,继续赶往嘎玛镇,幸运的是许八条竟没有继续和他们过不去,也没有出现在保护站的附近,这让阿热里突然变的异常安宁,也让大家几近极端的警惕。

仿佛大家已然默认,这是他们的蓄势待发。

公路上他嘉措和厉随一路驰骋。

阿热里风平浪静地,入冬了。

游离岛不然。

此时没有人再赤足踏浪,也无人在冷冽的海风中望海。灰蒙蒙的岸边,载满唐卡的船还泊在那里,一个佝偻的背影日复一日的上船再离开。

央金嬷嬷刚换洗完船上的布帘,已是日暮时分,便提着些小食去酒吧招待客人。与往日不同,傍晚向来空无一人的吧台今天坐着两三个男人,和许迎迎正热火朝天的说话。见央金走进来,几人却收起了表情,撇下钱便离开了。

“迎迎啊,这些人怎么没见过?”

央金见许迎迎脸上的笑还没收住,不由得好奇这些陌生人。

“朋友来玩罢了。”

许迎迎敷衍地答道,随后清理起那些人用过的杯子。二年几人走后,许迎迎便以嘉措朋友的身份帮央金嬷嬷照看着酒吧,央金记得她曾经常来找嘉措,也就让她在这里看管,就当给她提供一份工作。

“嬷嬷,您多久没回阿热里了哟?”

许迎迎收起了敷衍的样子,忽然满面笑容地问道。

“好多年了,中间倒是回去过几次,都待得不长呢。迎迎,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央金把瓜子分在小碟里,每桌都放一盘。许迎迎平时就翻翻杂志,涂指甲油,偶尔都在吧台睡觉,今天却主动来问些不相干的事情,倒是让央金疑惑。

“嬷嬷,这不是没事嘛,咱俩唠唠嗑。话说,我都好久没去阿热里了呢,多好的地方。”

“我听六年说,你不是就前几年去玩过一次吗?”

“说是去玩,其实住了好几个月呢,都有感情的。”

许迎迎把杯子整整齐齐地排在酒柜上,笑着答道。见央金嬷嬷没接话,便又问道:

“嬷嬷,之前住在楼上那个女的是谁呀,和嘉措很熟吗?”

“是个画画的姑娘,我和她爷爷是熟人,就让她到这来住了。迎迎,你问这个做什么?”

央金疑惑道。

“嬷嬷,”许迎迎捏着嗓子说,“我都为了嘉措从阿热里到游离岛来了,他身边不明不白的出现一个女的,两个人还一起走了,这算什么呀。”

“迎迎,你别多想哈。”

央金嬷嬷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提着自己的小包走出了酒吧。她见过这么多女人,许迎迎的小把戏实在是拙劣,一副有所求的样子都刻在话里,要是说她能为了嘉措从阿热里到游离岛,那嘉措跟厉随离开的时候她大可以跟着一起走,又何必对着央金明示暗示的。

央金嬷嬷从海岸走回住的巷子,路过博物馆时,看见有几个人蹲在旁边抽烟,一个个都不言苟笑的样子。按理说这艘船在海岸的西边,去的人少之又少,经常是认识的人想要参观才被带去的,几乎没人自发地到这里游玩。加上几人城府颇深的样子,央金隐隐担忧着什么,便到路旁的超市借了座机,拨通六年的电话。

“喂,哪位?”

六年颇显稚嫩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六年啊,我是嬷嬷。你们在哪里呀?”

“我在站里呢,我哥和高徐还有阿布出勤了,巴桑也跑出去了。您呢?”

六年放下手中的刷子,托着腮询问。自从回到达邦保护站,几乎都半个月才问候嬷嬷一次,而央金嬷嬷怕打扰他们工作,平时也不会来电话。

“嘉措呢?厉随好不好?他们俩怎么样?”

六年愣了一下,嘉措好像总是跟厉随走一路,而两人也一次次将所有为难化险为夷,有她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傍晚二年与厉随通话时,她就站在旁边听着,厉随的声音还是那么淡然,仿佛早就知道那些事情会发生,又好似已经知道以后会经历什么。六年自从游离岛回来,不知怎么,想起厉随的时间比嘉措还多,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喜不喜欢嘉措,但可以确定的是,面对厉随,她开始习惯低着头,默默去学厉随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六年爱笑,可现在总觉得自己像幼稚的孩子。

“放心嬷嬷,厉随姐很好。”

厉随很好,嘉措就很好,这自然不用她多说。

“没有什么人找事吗,大家都安全?”

央金不放心,还是继续问道。

“刚来那几天有点乱,不过这几天就没事了,嬷嬷,您怎么了?”

“六年,厉随在吗,她在的时候我想和她嘱咐几句。”

“厉随姐去嘎玛镇了,等她回来,我给您打电话。”

六年答应着,又问候几句,便挂断了电话。转头又俯身在工作台上,阿布回站里取东西,给六年和巴桑带了奶茶,巴桑风风火火的接过后便跑了出去,说要去给次央帮忙。阿布见六年工作室的门没关,敲了两下便进去。六年正清扫着一幅画,并未发觉。

阿布走进,见六年背对着他,头低低地在桌上看画,她的麻花辫搭在背上,让二十岁的身影像十五岁的孩子一般。阿布轻声叹了口气,达邦站的确是没钱的地方,各种功劳也都归大寺所有,二年和六年自小就在站里长大,他们的父亲曾经也是这里的队员,后来在和一群贩卖文物的组织交锋时不幸丧命。二年就带着六年一起在站里生活,她从小和前辈学习文物修复鉴定,如今年龄不大却对这项工作如鱼得水。但六年除了阿热里和游离岛,再没去过什么地方,阿布常常看见六年盯着厉随,他看着六年长大,自然能明白孩子心中在想什么。

“六年,来喝奶茶。”

阿布将喝的放在门口的小柜子上,也就没再往里走,一屋子的画和文物,生怕自己碰坏什么。

“谢谢阿布,我一会儿喝,”六年回过头轻轻笑了一下,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什么事情,“阿布,央金嬷嬷今天打电话来,语气有点怪,像是有什么事情,我怕和许八条他们有关系,但也没追问,是不是要再打过去问清楚?”

“央金嬷嬷?她可很少这样,没事儿,你干你的,这事儿我去问。”

阿布挠挠头,忽然又想起来什么,道:

“六年,你没事看着点巴桑,小兔崽子天天往外跑!不给我省心,啥时候能有你和你哥一般沉稳我就烧高香了!”

说罢,便匆匆出了门,很快六年听见汽车的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她也埋头工作起来。

七点半的公路上,远处仍然一片光亮,即使入冬,阿热里天黑的也十分晚。宁嘉措把车停到路边,看错落的山峰截断日光,耀眼而...疼痛。

疼的是脸。他的脸被许八条踩伤,两边都包了纱布。估计一两天都没法吃东西。

“饿吗?”

嘉措问道。附近有个小村,应该有卖饭的能对付一口。

“不用了。”

厉随懒懒的不想动,她知道嘉措吃不了东西,便从包里掏出两个馒头啃起来,吃了两口还薅出一瓶啤酒,咕嘟咕嘟喝起来。嘉措看着两个馒头问:

“这是哪来的?”

“许八条揍完你,我找老板买的。”

厉随咽下一口酒,答道。

宁嘉措懵了一下,随后哭笑不得地下了车,自己正悲痛欲绝的时候,她竟然在买馒头和啤酒。本来自己还有点饿,听厉随说完他瞬间吃不下了,便从后车座翻出来一个本子和铅笔,三两步爬到车顶写起什么。

厉随听见他叮铃咣啷的,车顶又突然震了一下,酒瓶里的酒差点洒出来,她向外一瞥,也看见了一片血红暮色。便叼着另一个馒头下车。

傍晚的天东西为界,一边碧色,一边赤色,厉随从车头仰视,看见嘉措正面对夕阳写着什么。虽然纱布贴在他的脸颊,但他的鼻梁仍在空中划出轮廓。宁嘉措转头看她,他的正脸和侧脸一样,白而挺立,分明的骨架并不影响他脸上仍有些柔软。厉随靠在车头喝酒,像欣赏艺术品一般盯着他的侧脸。紧接着也跳上车,坐在嘉措旁边。

她抬起手,想触碰他的骨头时,却忽然停住了,随后将手收回,转过头去。

“宁嘉措,你和在游离岛不一样。”

她想触碰他的一瞬间,厉随对上嘉措的眼神,他看自己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他本就是她的东西,自己的触碰如同对玩物的喜爱,让他紧张而期待。

游离岛的宁嘉措不是这样,他只感受他们一起感受到的最原始的碰撞,风的席卷,海的侵占,和琴声的包围。

仅此而已。

可今天他是因为即将到来的触摸而刻意准备去接受,去感知,这让厉随一下子失去了同他共感的念想。

宁嘉措清楚自己的变化,也清楚自己为什么变化。便知趣地扭过了头,然后把手里的本子递给厉随。

“什么?”

厉随瞥了一眼,问道。

“我在写歌,这是我写的曲谱和歌词。”

厉随又低头仔细看了看,上面是些零零碎碎的数字还有些字句。她来了一点点兴趣,毕竟她无可否认,她爱他的歌,爱他的声音。甚至厉随有时候觉得,她爱他的歌胜过爱他这个人,即使只是寥寥听过几次,但那嗓音和旋律每次都在脑中挥之不去。

“这是完整的?”

厉随指着他正标注的那页问道。

“曲是完整的,词还剩一点,”嘉措把笔头对着页面最下方的几排空白说道,“你来写吧。”

随后把本子放在厉随腿上。厉随接过铅笔,把馒头塞进嘴里,看着前面的歌词。

我怕路远

我怕雨大

我既爱长路

我又爱暴雨

我是蝼蚁

我是磐石

我微不足道

我至关重要

我眼中的你在看我的眼

或是看我眼中的你自己

我问一桩一桩

我想一切一切

但听,她说,

厉随笑了笑,虽说对着夕阳写歌是多浪漫的事,但她总觉得留这一行,是宁嘉措想套她的话。这些词句她并非完全没有共鸣,很久很久前她也会一遍遍想自己是什么样的,碰到某个人后他和她是什么样的,只是这个时候的厉随已然不同,她只觉得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过了,或者总会发生,她也从不从别人的视角看自己,因为自己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资格。厉随在意的,永远是主语为自己的事情。即便嘉措在她说两个字下留了好几行,但厉随只写了四个字:

山高,水长。

随后将铅笔放在两页之间,又咬了一口馒头。

“山高,水长。”

嘉措低声念到。他的小心思和期待仿佛一下融进她给的天地里了,微不足道,至关重要,也意料之中。厉随不会和自己一样,那么敏感或多情。他只是笑了笑,道:

“我果然把空留多了。”

“我想听你唱歌,”厉随说道,“这首歌。”

写你自己的歌。

嘉措笑着转过头,轻轻唱起这首第一次不只是自己完成的歌。他的声音干净也空灵,只是因为脸部受伤,许多字词都唱得模糊。厉随听到一半便转过身坐着,她想,另一半天的碧蓝才像他的声音,而红色太刺眼,没有他的安静,也没有他的柔软。随后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边嚼边将手中的本子翻到另一面,刷刷地画起来。画两笔还不忘闷一大口啤酒。不出所料,她好爱这声音,好爱这首歌。

“但听,她说,山高,水长。”

嘉措转头看着厉随,唱完最后一句。她的头发一半塞在衣领里面,一半向前飘着,深灰色的衣服远看和她的头发融在一起成为一片灰色的轮廓,漠然而独立。

她也画完了,上纸上是一个少年坐在车顶,胳膊撑在腿上唱歌,脸被纱布挡住了,但铅笔勾勒出了清晰的鼻梁和眉骨。他身后是些弯绕的线条,像云,也像浪。

“厉随,你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

宁嘉措看着她画的自己,忽然开口问到。

厉随并不喜欢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他。

嘉措在问完的一瞬间就后悔了,这问题的答案他清楚---厉随并不需要一个什么人。

她的准则就是所有人都可以随时出现并消失在她世界里,而她并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因为她永远不会将任何人当做自己世界的一部分。同理,她也允许自己随意出现并消失在别人的世界里,至于那个人受不受影响,就与她无关了。

“你在害怕什么。”

厉随淡淡地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了上一个。

“你。”

宁嘉措答到,声音平稳而坚定。

他清楚自己没有厉随那么潇洒,他的世界没有她那么顽固。嘉措视爱与生命为珍宝,当他爱的人活生生在眼前,他幸福也害怕,因为她既不憧憬爱,也不畏惧生命。她兜兜转转只弄清一个自己。她能用自己铸造一个金刚不碎的世界,但他不行。他的世界仍然有外界的事物来拼接,比如现在,最多的就是她。

游离岛他克制的不想她,但阿热里不一样,她来到这里,意味着爱与生命全被威胁,意味着他们要共走一路,意味着他的克制无济于事。

厉随大致能明白那个“你”所概括的意思。她思考了两秒,说:

“你知道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吧。”

意料之中,厉随只会这么说。

嘉措反而好受很多,心中少了几分如履薄冰的感觉。她的某些不在意反而让他的在意和不安全感能悄悄生长。

“嗯,知道。”

他一笑,带过了这个该死的问题。

“多愁善感。”

厉随头也没回的甩了一句,随后跳下车,但这句话并非抱怨,更像安慰。

她知道他愁的是什么,感的是什么。她不在意,但她懂礼貌。

可能自己也没弄明白,冷漠的人爱上另一个人,就是将抱怨化作安慰。这是她让人无语的爱。

但宁嘉措自豪了一下下,把厉随的酒瓶扔掉,从车尾跳下来,又把本子小心地收好。离嘎玛镇不远了,午夜前他们便能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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