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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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刚过八点,林意安在事务所附近的公交站台接上陈桑榆,往工业园区的方向赶,路上接了个电话,在一个岔路口同一辆黑车汇合。

陈桑榆透过车窗,看到车身印着监管部门的标。

林意安下车与监管部门的人寒暄两句。重新回到车上,陈桑榆忍不住问此行目的。

“上周‘专家’加‘执法’,查找问题隐患,今天去复查,再检查两家新的企业。”林意安言简意赅。

大到市、区,小到县、乡,辖区内企业数量少则数百,多则数千,其中企业又分为很多类,煤矿、商贸、危化、冶金......行业众多,每个行业工艺流程都大相径庭,而监管人员只有数得过来的那么多,尽管现在正在加强监管人员的专业化,仍不可能面面俱到,这时通常会由政府出面聘请专家到企业去做隐患排查,并且安排“回头看”,查看问题是否整改到位。

陈桑榆问:“所以,你昨天才特意叮嘱我,穿得正式一点是吗?”

昨晚下来回家后,林意安特意发来消息,对穿着进行了一番叮嘱。

陈桑榆偏爱暖色亮色,即使在秋季,也通常会穿浅色风衣和长靴,或者短款上衣半身裙,接到消息后,来不及去买衣服,只能先借盛夏里的衣服穿,所以她现在穿着稍微偏大一码烂大街的深灰色通勤套装。

昨晚刚熨好,林意安竟然又发来消息问,选好了衣服没?

说真的,要不是跟林意安有过那么一段过去,并且知道林意安的为人,陈桑榆都要怀疑他利用工作之便行骚扰之事了。

穿衣服这种小事,他一个合伙人级别的领导也要管?

赌气之下,陈桑榆干脆穿上了衣服拍了个照片,发过去。

原以为林意安会发表意见,没想到,他只回了个“可以”。

这更让陈桑榆摸不着头脑,换回睡衣时在心里腹诽他多事。

今天见到这阵仗,又有些庆幸,她实在没法想象,自己穿着一身毛衣、半身裙、过膝长靴站在一群正式服装的人之间会是道怎样突兀的风景线。

陈桑榆正要感谢林意安,后者却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想多了,不是因为那个,以后凡是去企业都按照今天这个样子穿。”

陈桑榆:“???”

林意安看了她一眼,耐着性子解释说,这是裕安对新人的统一要求,尤其是女生,这倒真不是性别歧视,也非刻板印象,而是工厂车间、作业场所,尤其是矿井等地方,一般男员工的数量都比较多,在工厂里大家都灰头土脸的,突然出现个光鲜亮丽的异性,那个视觉冲击力和吸引力可想而知,难免不会盯着看,一走神,就容易出事故。

所以出现在作业现场,过于浓墨重彩的女生,本身就是隐患。

因此,去企业检查时,裕安基本以一个工厂女工的标准要求自己的员工,浅色衬衫,牛仔裤或是西装裤,头发最好也要整齐梳到脑后,简洁中不失干练,也能给人留下较为专业的印象。

关于这一点,在入职培训时,季译秀强调过,只是当时陈桑榆受警示片冲击太大,只顾着排解紧张惊惧的情绪,没有往心里去,此时听到林意安重申,才恍然大悟。

“我记住了,以后一定注意。对了,等会儿到了工厂,我具体需要做哪些工作?”经历了前面几件事,陈桑榆终于学会了提前筹谋,而不是到了现场干瞪眼。

林意安回答:“记下问题隐患整改情况,拍摄现场照片,对照之前的隐患通知单,形成整改报告,回去之后发监管部门业务科室,并抄送办公室备份。”

有监管部门人员带领,生产经营单位配合度很高,针对上一次检查出来的问题,企业分别做了不同的措施,在复查的基础上,林意安再次提出了一些别的要求。

陈桑榆听着一堆专业术语、行业标准从他口中说出:“危险化学品企业特殊作业安全规范”、“危险化学品安全管理条例”......每一个要求的背后,都是相应的规章制度,甚至具体到几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陈桑榆只觉得头昏脑涨,怎么有这么多东西要学啊?

这还只是一个行业,而注安分为七大类,分别是煤矿安全、金属非金属矿山安全、化工安全、金属冶炼安全、建筑施工安全、道路运输安全和其他安全(不包括消防安全)。

听刘春霖说,林意安最开始是考下了危化行业的证书,之后几年又陆续考了几门增项,尽管他执业化工,但其他行业的问题多多少少也能看一下。

固然,在19年之前,也就是在他参加考试的时候,注安师考试考题简单,还很容易通过,但陈桑榆知道,任何人都可能水,林意安不会。

在提出要求的同时,林意安也会跟他们谈体系,谈管理,谈岗位职责,会询问在安全工作中的难处,或许是有监管人员在场,安全员说得比较委婉,陈桑榆没听出什么问题。

上午复查了三家企业,中午吃过工作餐后,监管部门的人便先回去了,林意安与陈桑榆也打算返程。

回到车上,林意安问,“现场的问题,都记好了吗?”

陈桑榆回答,“记下了,我回去整理好报告,发给你。”

林意安侧头看她,“这么说,我说的问题,都懂?”

陈桑榆:“......”

当然不懂了,有一部分现场问题林意安讲得很快,陈桑榆怕记不住,还偷偷录了音,打算回去自己研究或者问刘春霖。

她说,“也不是全懂。”

“那为什么不问?”

陈桑榆决定实话实说:“不懂的实在有点多,怕说出来又让你笑话。”

林意安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好像在说“我什么时候笑话过你”。

“你入职才几天,什么都懂才奇怪。不懂就问,养成好习惯。”

“......”真不敢相信这是前几天还毫不留情批评职场新人的领导,要是当时有现在的一半和蔼,好好指出她不懂和不足的地方,她至于现在这样畏畏缩缩吗?

合着好话坏话全让他说完了,以前也没发现他这么双标啊!

“问不问?不问就走了。”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那就是林意安确实没以前有耐心了。

“问问问。”陈桑榆赶快说,并翻开笔记本,问了几个技术上的问题,林意安一一将出处和相关的标准告诉她,。

陈桑榆越听越凌乱,“这么多行业标准,这可怎么开始学啊。”

“你觉得乱,是因为今天检查的企业横跨了三个行业,危化、工贸、地上石油矿井......”他顿顿,才接着说:“一般新人我们都建议她主攻一个行业,如果你......”

陈桑榆正低头做笔记,等了很久没再听到声音,困惑的抬起头,就看到林意安也正看着她。

“我什么?”陈桑榆问。

林意安收回目光,沉默一会说:“如果你真打算在事务所待下去,就让刘春霖多带多接触些不同类型的企业,找一个感兴趣的进行全方位的深入了解,并考取这个行业的证书。”

陈桑榆握着笔的手紧了又紧,林意安明明是在教她,她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盛夏里经常叫她把林意安当做上司对待,但此刻她才突然意识到,林意安又何尝把她当做普通下属。

如果换了另外任何一个人,他一定很自然的就提出了这些意见,而不是像现在,迟疑的,试探的,说“如果你真打算在事务所待下去”。

是因为他觉得她迟早会离开,所以他所有的话都有所保留。

他疾言厉色的训斥,毫不留情的指责,或许就只是想要加速这一进程而已。

陈桑榆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排斥她靠近。

想通了这一点,陈桑榆更加困惑,那几天前的亲密又算得了什么,她清楚林意安一向是个很理智的人,在那一天晚上他明明在克制,可是很明显失败了。

余情未了,只有这一个词可以解释他的冲动和不自禁,但在这个前提下,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又是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推开她?

就像三年前他突然提分手,不辞而别一样。

陈桑榆想不清楚,也看不明白,但她有种直觉,就算她问,林意安也不会告诉她。

这其中的缘由只能靠她自己去探寻。

*

车里沉默弥漫时,突然一侧的玻璃被敲响,林意安率先反应过来,按下车窗,向外看去。

是附近一家企业的安全员,似乎是感觉到冒昧,他搓着手,不好意思道:“林工,我小贾,上回您来园区,咱们一起吃过饭,您还记得吗。”

林意安点头,“有事吗?”

“是这样,我刚刚在车间二楼,看您的车还没走,就跟厂长说了一声,老板想请您进去坐坐,有些关于安全的事情想要咨询。”

小贾说得很客气,林意安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应下后便下了车。

这是一家铝加工企业,陈桑榆跟在林意安身后走了进去,经过车间门口时,朝里看了一眼,工厂厂区有些年头了,企业规模不大,还是传统老工艺,车间是石灰地面,砖墙,各种铸造模具随意堆在角落里,各个区域用蓝色的铁皮隔开,车间占地不小,内部却像是个小作坊。

因为不涉及到业务往来,林意安没有在外面多停留,很快穿过作业区域,朝后面的办公楼走去。

小贾直接将两人带到了厂长办公室,这屋子可比林意安的办公室宽敞多了,成套的红木家具,特别气派,进门就能听到嘟嘟的冒水声,是桌上的茶壶滚沸了。

“林工,来,坐坐坐!”办公桌后面坐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一见二人赶紧掐灭了烟,热情的招呼他们坐。

小贾赶紧介绍这是厂长,姓方。

林意安客气称呼:“方老板。”

方厂长敛着衣襟站了下,没有走出办公桌的范围。

“是这么回事。”方厂长开门见山道,“厂子里最近有个新建项目,马上要走验收流程。”

这是一家中小规模的铸造厂,工艺程序依次是配料、熔炼、精炼保温、深井铸造、均热、机加工处理、成品。其中机加工处理又涉及锯切、铣面。

按照《安法》规定矿山、金属冶炼建设项目和用于生产、储存、装卸危险物品的建设项目,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进行安全评价。同时《建设项目安全设施“三同时”监督管理办法》(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令第77号)规定:建设项目安全设施竣工或者试运行完成后,生产经营单位应当委托具有相应资质的安全评价机构对安全设施进行验收评价,并编制建设项目安全验收评价报告。企业取得安全生产许可证,应当依法进行安全评价。

因此企业要委托有资质的第三方机构进行安全评价和验收。

方老板倒了一碗茶水,推到林意安面前,“我呢,要求不高,能拿到证,别让职能部门抓到小辫子就成。林工,能懂我的意思吧?”

陈桑榆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林意安背对着她,与那姓方的老板对坐着,陈桑榆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知道在林意安抿了一口茶后,抬头沉默的看了方总一眼后,方总突然讪讪笑了,“哎呀林工,别搞得这么严肃,我这么想,也是有苦衷的,去!”方总指挥着小贾,“把上回监管部门来查的资料拿过来。”

小贾抱着一摞资料进来,放到二人中间的办公桌上,方总随便翻开一页,“你看,上回来,我亲自陪的,他们来了,先看现场,又来看资料,资料这块,我也不是很懂,平时都是小贾管的,这小孩儿心挺细的,我交给他也放心,谁知道,这么完善的资料,愣是给他们挑到了错处,就这么两张试卷......”

方总拎着卷子抖搂抖搂,愤愤不平道:“不过判错了俩题,就给我开了罚单!”

林意安接过试卷快速浏览了一遍,发现卷子的分数大多都在80到90这个区间,再仔细看,里面的题目都是瞎判的,同一个题,选C的,选D的都判了对,也就是说,考核试卷完全是在卡分数,实际上,无论错多少题,都能合格。

林意安随便抽出一张试卷,自己答了遍,再对照试卷上的答案,这个答题人,只拿到了40多分,考核根本没合格。

林意安侧头看向小贾一眼,“你呢?也跟方总一个想法?”

“这......”小贾是安全员,他比老板更清楚一点培训的重要性,为难道,“其实培训确实是有点敷衍,但是林工您肯定也知道,新招来的员工大多都上了岁数,培训要么不来,要么来了也是玩手机,更别提考试做试卷了。”

“所以你就帮他们合格?”

“我也没办法。”小贾小心翼翼看向方总,“方总着急赶工期,所以就让他们先上岗了。”

方总满不在乎道:“就一个培训嘛,至于那么认真!厂子里压着多少订单呢!耽误我多少事儿!”

林意安问小贾:“新员工入职培训,我记得是有硬性要求的,你没跟方总说?”

“说了呀,而且厂里的安全手册上都印着呢,喏!《生产经营单位安全培训规定》,加工、制造业等生产单位的其他从业人员,在上岗前必须经过厂(矿)、车间(工段、区、队)、班组三级安全培训教育。生产经营单位应当根据工作性质对其他从业人员进行安全培训,保证其具备本岗位安全操作、应急处置等知识和技能。生产经营单位新上岗的从业人员,岗前安全培训时间不得少于24学时。”

小贾瞄了方总一眼,见他不做声,又接着说:“也是因为这个,那天检查的人还去了车间现场,现场走访了几个员工,问了些问题,岗位职责、危险因素、管控措施、应急处置这些,作业人员都答不上来,其中一个还说漏了嘴,说哪哪天上午培训的,结果时间也对不上,24学时的培训,怎么可能一天结束?更别说一个上午。后来,他们还把新员工叫到办公室里来,重新答卷,结果,没一个合格的。”

小贾支支吾吾的说:“其实在此之前监管部门还来过一次,那回也找出了好多问题,不过首违免罚,就没开罚单,第二次来才较真了。”

方总这时又说话了,“谁能想到他们查这么细啊?按说书面这些东西做得都够好了,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吗?我就一个培训没有做,就罚了我一万多!你说说这合理吗?还跟我说是合规合法的,哪条法律规定的?”

林意安像听不出他话中的嘲讽似的,平静答:“《安全生产法》第二十八条,生产经营单位应当对从业人员进行安全生产教育和培训,保证从业人员具备必要的安全生产知识,熟悉有关的安全生产规章制度和安全操作规程,掌握本岗位的安全操作技能,了解事故应急处理措施,知悉自身在安全生产方面的权利和义务。未经安全生产教育和培训合格的从业人员,不得上岗作业。生产经营单位应当建立安全生产教育和培训档案,如实记录安全生产教育和培训的时间、内容、参加人员以及考核结果等情况。

《安全生产法》第九十七条生产经营单位有下列行为之一的,责令限期改正,处十万元以下的罚款;第三款未按照规定对从业人员、被派遣劳动者、实习学生进行安全生产教育和培训,或者未按照规定如实告知有关的安全生产事项的;第四款未如实记录安全生产教育和培训情况的;1.2万元,并限期整改,应该是根据X省自由裁量权行政处罚标准做出的决定。”

方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能不知道有这条规定吗?我是说,就这么点小毛病,它罚我钱,你说这合理吗?他们是不是缺钱啊!太黑了也,这不明抢吗?”

陈桑榆正低头喝茶,听到一万块的时候,也吃惊地瞪大双眼,只是一个培训没有做,就要罚这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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