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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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能被裕安聘用,陈桑榆一度被认为走了大运,正如学姐说的那样,裕安工作氛围好,不缺项目,在这里待着,通过实践,能够得到快速成长,哪怕有一天跳槽,履历也会很漂亮。

然而这个前提是,有足够的企业现场经验。陈桑榆这天坐到工位上,百无聊赖看着桌上的专业书,到现在小半个月过去,除了那次跟林意安去企业,她再没出去过,虽然名义上带她的老师是刘春霖,但她一个项目都没有让她接触过,唯二的任务还是林意安布置的。

刘春霖倒也不是完全不管她,偶尔也会叫她做点事,但大多都是报告文字校正、胶装这种琐事,职场的每个新人都是这么过来的,陈桑榆并不介意做这些工作,但她不能接受只做这个。

所以她决定主动出击,这天下午,当刘春霖提着公文包准备出去时,陈桑榆赶快站起来,问道:“刘工,要出去吗?”

刘春霖笑道:“受企业委托,去工业园区一家机械加工厂排查隐患,是有什么事吗,桑榆?”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陈桑榆开门见山的问道。

刘春霖笑容微微收敛,有些错愕,“怎么突然想去现场?现场很累的,环境也不好,哪有坐在办公室舒服?而且你工作经验少,还是应该多看几本专业书,现阶段打好基础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没有经历前几天的事情,陈桑榆或许会觉得刘春霖的话有几分道理,但现在她已经了解到事情的经过,也知道了她这样做的原因。

陈桑榆一点都不怪她,她赶快表明立场,“我就是想跟着去学习,不参与项目,也不参与分成。”

她这样说,刘春霖没了拒绝的理由,脸上笑容渐渐恢复,“说的哪里话,我就是想,企业那边只付了一个专家的钱,你要是去岂不是让他们占了便宜,下次再有这样的打算,你要提前跟我说,我提前跟他们协商。”

陈桑榆点点头,“我记得了。我也不算专家,不用另算我工资,去了帮你拎拎包,拍拍照什么的,你就把我当成一个小跟班就行。”

陈桑榆已经想好了,做学生就要有做学生的样子,刘春霖之前不愿意教,没关系,姿态放低些,只要能学到东西,一切都不是问题。

*

她们这次去的是一家专门生产仪器仪表的机械制造厂,在为企业做检查时,刘春霖展现出了她较为专业的一面,她大学学的是机械设计,证书执业类别为其他安全,平时服务的也多是工贸行业的企业,对于每一类机械设备的主要风险可以说都是了如指掌。

一些通用的电气标准不用说,在生产车间中,从钻床、车床到数控机床,涉及到的每一项标准她都几乎倒背如流,钻床的钻头部位应有可靠的防护罩,周边应设置操作者能触及的急停按钮。磨床的砂轮选用、安装、防护、调试等应符合GB 4674的相关规定,旋转时不能有明显跳动......

有时刘春霖还会随即点一个作业人员,让他现场演示急停或者其他的应急处置措施。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陈桑榆全程跟在她身后,记录一些问题和建议分析。看着刘春霖侃侃而谈着各种操作规程和行业标准,她也不禁流露出一丝羡慕,认为这才是一个专业的安全工程师应该有的样子。

她想,她回去也应该继续深入学习研究专业书籍,争取早日能像刘工看齐。

“《GB 5083-1999生产设备安全卫生设计总则》6.1.2 对操作人员在设备运行时可能触及的可动零部件,必须配置必要的安全防护装置;6.1.6 以操作人员的操作位置所在平面为基准,凡高度在2m之内的所有传动带、转轴、传动链、电锯等外露危险零部件及危险部位,都必须设置安全防护装置;6.2.1 高速旋转零部件必须配置具有足够强度、刚度和合适形状、尺寸的防护罩......”刘春霖仍然在一项项跟企业方讲着。

其实根据这些标准,车间里有些是明显不符合标准的,比如机台的转动设备就没有防护罩,齿轮的传动危险部位防护网缝隙也过宽。

刘春霖都将这些问题一一指出,陈桑榆手忙脚乱拍照、记录。

这家工厂规模不大,但没有设置专业的安全管理人员,今天接待她们的是副厂长,四十多岁,他长相淳朴,是易出汗的体质,这都初秋了,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半圈,一直不停地拿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汗。

“你能听得懂我说的吗?”在他第三次拿起毛巾时,抹了下额头时,刘春霖不禁发问。

“能听懂点吧。”副厂长叹了声气,他早过了合适学习的年龄,厂子里也没有懂的人,要不然他会花钱去请人来做指导吗?

刘春霖见状也不再多问,尽量通俗易懂的讲着,“要是记不住那些,你就这么记:机械加工厂最重要的是预防机械伤害,讲究所有机器‘四必有,四不修,四停用’:有轮必有罩,有轴比有套,有台必有栏,有洞必有盖;带电不修,带压不修,高温过冷不修,无专用工具不修;无联锁防护停用,无接地漏电停用,无岗前培训停用,无安全操作规程停用。”

“行行行,我们知道了。”副厂长在身后一迭声答道,又抹了一把汗,催促道:“还去看看资料吗?还有上墙的这些制度,你看看全不全?用不用补点什么?都符合标准吗?没有要罚钱的吧?”

“那些我一会儿去看,我提的这些问题,你都记好了没?回头赶紧整改!”刘春霖再接再厉提醒道。

“知道了知道了。”副厂长摆手答应。

*

从工厂出来后,两人回到停车的地方,整个厂子转一遍,在车间走几圈,也是很累的。刘春霖径直走向后备箱,拿出三瓶矿泉水,一瓶放进背包里,一瓶递给陈桑榆,“喏,走了一上午,喝点水吧。”

说完,拧开最后一瓶,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儿,放下水瓶后,看到陈桑榆捏着矿泉水瓶发呆,催促道:“怎么不喝?这都是所里预备的,不喝就亏了。”

今天仍旧开的所里的车,不管出差还是去现场,对体力考验都很大,所以事务所的车后备箱常备着水和一些小饼干。

被提醒后,陈桑榆看了眼手中的瓶子,才慢慢拧开,抿了一口,目光还朝着刚刚去过的工厂方向,“刘工,你说,你提的那些问题,他们真的会整改吗?”

“那谁知道呢,我觉得够呛,比起现场确实存在的问题,企业显然更关心资料制度完不完善,能不能应付得了检查。反正咱们都给他提出来了,合同履行完就行了,至于整改什么的,职责在他们自己,咱们也不能天天盯着他们啊。”说到这里,刘春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提的那些问题都记好了吧?”

“记好了。”陈桑榆赶快拿出随身带的本子给她看。

刘春霖大致浏览了一遍,说:“行,现场图呢?”

“也拍了。”陈桑榆又掏出手机给她看。

刘春霖看完后满意的点点头,“不错,挺全的,回头形成报告存档就行。”

陈桑榆依然忧心忡忡的,企业那个不当回事的态度,真的可能主动整改吗?刘春霖提的那些问题如果不整改极有可能发生机械伤人事故,陈桑榆满脑子都是邱意家工厂那个女工被压扁的手,一个健全人,失去身体的某个部分,这个阴影将伴随她余生生活的每一天,这是赔偿多少钱都无法弥补的。

刘春霖见她这个样子,只以为是怕有天出现事故牵连到她们,她轻声笑笑,压低声音说,“看你担心的,姐告诉你个咱们这行的保命技巧,那就是万事留痕,做的工作全都落在纸上,这也是我为什么让你写报告留存的原因,职责内的该做的都做了,保留好证据,这样有天就算出事,也找不到咱们身上。”

陈桑榆皱着眉头看向她。

*

回到市区已经晚上七点多,刘春霖又提议一起吃点东西,陈桑榆正好有几个问题想要问她,于是答应了。

她们两个找了一家街边摊吃串串火锅,陈桑榆很少吃这种东西,她骨子里还是有些讲究的,就算吃串串,也要去街边店里,看起来更卫生一些,但是刘春霖对这种小吃热情高涨,陈桑榆只好作陪。

深秋的傍晚她们哆哆嗦嗦抄着兜儿,在昏暗的路灯下等着老板上一碗调了酱汁的蘸料,刘春霖感叹道:“上一次与人一起吃路边摊还是大学的时候,后来毕业了,大家各奔前程,再也没有人能陪你吃这一碗了。”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老板的进度,望眼欲穿的感觉,终于等到了火锅和蘸料都上来,腾腾热气忽的散开,两个人捧着边吃边聊。

除了工作,她们之间也没其他可聊的,为了不冷场,陈桑榆问她:“刘工,你在裕安多久了?”

刘春霖侧头看她,“你是想问我做这一行多久了吧?”

陈桑榆点头。

刘春霖回忆道:“十来年了吧,开始没有在这里,在一家很小的机构,那时行业还不正规,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乱象,根本不用出去拉项目,只要等着政策颁布就行,要安评,要做标准化,项目就会像雪花一样飞来,机构人不够,就拼命的招人,稍稍沾点边的专业都能进,进去之后也不用做什么,帮那些拿到证有资历的工程师写报告就行。那时候呀,做安全不叫做安全,就是写报告的,你猜我一天最多写过多少份报告?”

“多少?”

“11份!”刘春霖哈着热气说,“从早上坐到那里开始写,一直到晚上,时间紧,任务重,哪有时间去现场,更别提隐患排查,辨识危险源,查看相应的管控措施了。学习什么的更不可能,闭目塞听,拿着一份模板,修改一下企业信息就算是一份,我以为我算是够厉害的了,结果月底考核业绩,一个同事大哥一个月比我还多写十份!”

“那时间真是够紧的。”

“可不是吗?你想想,那是什么样的光景,安评报告,标准化评审报告成了流水线的工程,那还得了?要不是后来出了事故,追责问责,规范了行业,这样的乱象还不定要发展成什么样!”

陈桑榆想起学姐说的话,果然是这样。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安全啊,那可是安全!稍微有一点疏忽,就会要人命的!我白天写着那些报告,晚上睡觉都做噩梦。”

“所以你就跳槽到裕安了?”

刘春霖吃得差不多了,这会儿也暖和过来,拿着纸巾擦擦嘴角,“是,裕安一直都不好进,我来的时候也是凑巧,有位工程师到了退休的年龄,正好需要人替补,面试的时候,好些比我还有经验的,比我学历高的,但瞿教授最后录用了我。”

“瞿教授?”又是瞿教授。

“是呀,你忘了?就是林意安那亦师亦父的教授,裕安就是他一手创办的,后来年龄大了,叫林意安来管事,林意安呢,运气好,有贵人赏识。”她感叹,话里颇有几分不甘,她挥挥手,“不说这些了,还说面试的时候,我觉得我也没说什么,就是吐了点苦水,批评了一下行业乱象,没想到瞿教授就放在心上了,后来听人说,瞿教授说,安全是一个积德行善的行业,做安全的人,良心比什么都重要,知识可以后面学,但是首先要有责任感,要勇于对同流合污说不。”

陈桑榆明白了,这恐怕也是她能误打误撞进裕安的原因,裕安喜欢有情怀、有责任心的人,可惜,刘春霖和季译秀面试时看错了人。

“现在的裕安哪里都好,但是如果能换换负责人就更好了。”

事关林意安,陈桑榆支棱起来耳朵,“为什么?林工不好吗?”

刘春霖笑了笑,“挺好的,比我以前那个只认钱的老板好,可是他人太死板了,也太较真,企业安全管理存在漏洞是普遍现象,怎么可能完全按照标准行事,咱们合作方,去检查,去指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得了,林工不,总想着让企业按照他的标准去改变,太严格了,哪还有企业敢跟咱们合作啊,就之前那个企业......圣元依,你知道吧?”

陈桑榆点点头,心说知道,那是她闺蜜家的企业。

“出了一次小事故,就是人受伤了,林工不止一次去企业,劝他们按照标准行事。怎么可能?秋季正是赶年终那波订单的时候,按照他提的要求改的话,至少要耽误一到两周的工期,最后把企业整烦了,直接就终止跟咱们的合作了。”她轻笑了一声,眼中有一点嘲讽,“圣元依这个企业吧,体量大,营业收入以亿计,按照《企业安全生产费用提取和使用管理办法》,每年安全提取费用高达六位数,他们一线工厂又缺乏相关的安全管理人才,提取费用有很大一部分都给了合作的机构,他一句话,所里就少了这么一笔大单。”

她冷哼一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还当管理者?”

大概是把陈桑榆当做了自己人,刘春霖话中的嘲讽藏都藏不住,但其实对于她这番理论,陈桑榆也并不多认同,她从业时间短,对行业了解还不深,但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个概念。

在这个行业里,严格和负责绝对不是坏事。

懈怠易出事故,就像是刘春霖的那套保命法则,遵从笔尖上的形式主义绝非长久之计,而恪守底线才是能够在行业立足的根本。

但作为新人,陈桑榆也不愿反驳她,之后两人又聊了些别的话题。

时间越来越晚,她们在街头分开,陈桑榆实在累得走不动,懒得去搭末班地铁,直接拦了辆出租车,靠在车窗上她看着这个繁忙的城市,突然感到万分迷茫,她总有种进了裕安被近朱者赤的感觉,最初明明只是想找份工作交房租,如今竟然也开始主动学习,难道她真要和安全这条路死磕?

陈桑榆不知道,她自暴自弃的想,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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