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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之后,听到动静的邱意也起了,她顶着一副硕大的黑眼圈,没有骨头般从卧室飘出来,用尽全部力气也只挪到沙发处,而后重重摔了进去。
盛夏里在系围裙,见状便问她:“昨晚几点回来的?”
“四点。”
盛夏里叹息着摇摇头。
陈桑榆一晚不回来,她都担心得要命,可对于邱意这种糟蹋身体的行为,她劝了好多次,却收效甚微。
她没再说话,转身进了厨房。往日都是她自己忙活,今天身边又多了一个人,孙涞身上的围裙还是昨天临时买的,印着灰色的兔八哥,而她身上是黄黑色的达菲鸭,他们穿着不同色却同系列的围裙,挤在不算太大的厨房里忙活。
邱意还在醒盹,接过陈桑榆递来的热水后,倚在沙发上小口小口的抿,手机在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滑动着,因为出了钱,所以休息得心安理得。
陈桑榆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不好意思看别人忙活,而自己歇着,于是就在客厅和厨房走来走去,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厨房里盛夏里和孙涞并肩站着,一个择菜,一个低头切肉,盛夏里主动找话题,“在邱意家公司里,怎么样?”
孙涞笑着说:“还好,工作不累,我在研发部门,平时很少去车间,只需要对接甲方,做做表格文件之类的,还在学习阶段呢。”
“那就好。”盛夏里捞出糖蒜,放在小碟子里。
“你呢?”孙涞又问,“上次忘了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后来我问过一次邱意,她说她忘了。”
盛夏里笑起来,露出左侧的小虎牙,她其实是个很耐看的姑娘,“很正常,邱意不大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我在某合资企业做EHS,EHS你知道吧,安环部门。”
她说了一个公司的名字,孙涞眼睛微微瞪大,是个非常好的公司,全国排名的,产品市场占有率极高,几乎家家户户都要用,“那你上学的时候一定很优秀,邱意说你是学霸,我之前听说过你们公司,学历好像都是全国top研究生起步的。”他说完捂住嘴,似乎说错了话,大公司难免有学历歧视,不知盛夏里是否介意。
“没关系。”盛夏里摆摆手,“学霸担不起,后来我们主管说,招我进去完全是因为看我踏实、好学,所以现在一点都不敢松懈。”
孙涞点点头,又问道:“你学安全也是被调剂的吗?”
“什么?”
“我是说选专业的时候,很多人都是被调剂的,毕竟这个专业......有点坑。”
“并没有啊。”盛夏里并不这么觉得,“我高考的时候第一志愿就是这个专业。”
孙涞又有些微微的吃惊,现在有明确目标和追求的人真的不多见,大部分都是迷茫的选择专业和完成学业,“为什么呢?”
盛夏里沉默了一会儿,“没什么,一些家庭原因吧,一个人一生其实都很难摆脱原生家庭的影响。”
恰好进来巡视的陈桑榆有同感,插话道:“是这样,你看,我妈妈就经常跟我讲,‘差不多就行了’,导致我现在也是这个样子,我上司总是训我敷衍、工作不细致。”
她的上司就是林意安,但她不想提那个名字。
盛夏里低头洗菜,笑了笑,她们这些家庭富裕幸福、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是不懂那些亲人离世的创伤的,她所说的原生家庭的影响,是指她父亲寒冬腊月躺在床上,张开嘴费力喘息却不能,口水从嘴角流下,脸憋到青紫,常人最轻易的呼吸空气,对他都是最奢侈的事情,而身为子女,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
而陈桑榆口中的,只是几句简单的话而已。
盛夏里是个擅长理解和宽宥的人,她从不祈望别人能共情她的痛苦,所以她从不解释什么,只是说:“所以你要好好改一改这些毛病,跟着你的上司多学学。”
其实从心底里,抛开陈桑榆被林意安断崖式分手这件事之外,盛夏里并不觉得陈桑榆跟着林意安完全是坏事,至少对于陈桑榆来说,没人比林意安更适合做老师,因为陈桑榆的确缺乏责任感和警惕性,这表现在方方面面,当初她们毕业时,邱意和陈桑榆去西藏,在出发之前,她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要做功课,高原反应也是很危险的,可二人从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直到因肺水肿被送去急救。
还有感情,其实在起初,盛夏里也不认为陈桑榆对待林意安是认真的,她太年轻,很容易受身边的诱惑而摇摆不定。
“哼!知道啦!”而此时陈桑榆竟然难得的没有反驳。
她们又随意聊了一些,孙涞从袋子里掏出一瓶辣椒酱,“你们都吃辣吗?一边菌汤一边麻辣怎么样?”
盛夏里回答,“都可以,我们无辣不欢,这是什么牌子的辣椒酱?”
盛夏里拿起瓶子看,椭圆形的瓶身很干净,但是没有贴纸。
“秘制的哦。”孙涞晃晃瓶子,“我妈妈自己做的,平时蘸馒头吃都特别香,用来做火锅汤底就更美味了,我们家过年都是吃这个辣椒酱,今天来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好。”盛夏里让开灶台的位置,“那要怎么做啊?”
“加葱姜炒香,清水煮就可以了,你别管了,出去歇一会儿,马上就好。”
孙涞不愿别人陪他挨呛,在火烧起来前将二人推了出去。
盛夏里顺手关上厨房的门,不一会儿,椒香味飘来,厨房里抽油烟机嗡嗡作响,这是第一次,盛夏里也可以甩手吃一顿现成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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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围坐在一起吃火锅,气氛就会又热闹又融洽,邱意开了啤酒,几个人都有些酒量,啤酒喝不醉,于是边吃边聊。
她们三个都不必说,彼此之间的事情在大学四年间早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唯一不了解的便是孙涞。
孙涞便说起他幼时的事情,胡同里长大的孩子,儿时记忆里最深刻的是抬头时头顶窄窄的一片天,和胡同口一颗枝繁叶茂的香椿树,就是这么一片仄窄难行的路,却在幼年时给足了他安全感。
那时的街坊邻里就像一家人一样,白天父母去做工,孩子们呼朋唤友、成群结队从这头跑到那头,小孩们年龄不等,有上了小学的在摔伍角,也有还穿开裆裤的在玩泥巴。胡同口树荫下坐着纳鞋底的老奶奶时不时抬头看看他们,一旦有不认识的人想接近小孩们,就会起身唤小孩子赶快回家,小孩儿们被轰走后也不会回家,呼啦啦冲进有飘着饭香的邻居家里蹭吃的,家家户户都是这样,谁在家谁就照顾小孩。等你不在的时候,你的小孩也同样会有人照顾。
孙涞讲话时温声细语,神色温和,不难想象,那是一段透着暖色滤镜的温柔时光。
在这段时光里最难以忘怀的是一个邻家姐姐,小名叫做“小花椒”,提起她,孙涞唇边挂着笑,他讲幼时的自己顽皮又瘦小,小花椒却泼辣又豪爽,抢来的零食却总是第一个分给他。
“你好像我的亲弟弟。”小花椒父母离婚时,父亲带走了弟弟,而她与母亲生活在一起。
彼时孙涞还不懂离婚的意思,只记得那天黄昏时,小花椒推出家里的“好孩子”牌的小推车,问:“你玩吗?我弟弟最喜欢,但他走的时候留给了我。”
当然要玩,于是一人坐着另一人在后面推,压着石板路骨碌碌从胡同这头道那头,本该说好的一人一圈,可那天晚上的风很暖,第一次坐小推车的孙涞爱上了在风中驰骋的感觉,他微微眯着眼睛,望着远处灿烂的晚霞,与小花椒商量道:“姐姐,这样不过瘾啊!咱们一人推一百圈怎么样?你先推我,再换我推你!”
小花椒说好。可还不等推到第二十圈,天就黑了,大人们下了班,顺便领了胡同里自己的小孩回家。
兑现不了的一百圈,是小孩子自作聪明占得的便宜。小孙涞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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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邱意拍桌大笑,“看不出来,原来你小时候也这么调皮啊!”
调皮又自作聪明,直到很多年以后,他们都长大了,小花椒才告诉他,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可是他在暖风中眯起的眼睛,停在嘴边狡黠的笑也像极了她思念的人。她愿意一直推下去,她看不够。
孙涞用了很长的篇幅来描述小花椒,搞得她们都误会了,邱意揽着他的肩膀,促狭道:“说实话,你是不是暗恋人家啊?”
“胡说什么?我把她当亲姐姐的!”就这么一句玩笑话,孙涞脸都红了,眼角飞速瞄了下陈桑榆,急急解释道:“小花椒早都结婚了,我侄子小花生今年都三岁了!”
邱意一愣,接着又大笑说,“花椒生的孩子叫花生?她认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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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这样一些人,沉默内敛的父亲,和善解人意的母亲以及一群很有爱的邻居,才有了今天温柔谦和的孙涞。
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的有年少时的影子。也不知是谁起了头,渐渐发展为追忆往昔,后来,盛夏里也讲起了一段往事,没什么特别的一件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成年后每次忆起过去,盛夏里总会想起它。
她记得那是在奶奶家,她考完试回来,把书包放在桌子上,试卷和鲜红的奖状放在桌角,窗外是大蓬大蓬盛放的榕树,树荫透过窗户,筛出无数细碎的金色的斑点。
盛夏里看到父亲踩着那些斑点走进来,帘子晃了又晃。父亲的手又黑又粗糙,指缝里嵌着泥,冲洗多少遍都洗不干净。
那双黑黑的手在奖状抚了一遍又一遍。父亲从来都是一个憨厚话又不多的男人,盛夏里期待着父亲说些什么,可是父亲却只是沉默的坐在饭桌前。
G市冬天的夜晚又湿又冷,屋里只有一盏小吊灯,盛夏里趴在房间的小桌前默写单词,时不时就要呵一口气,温暖冻僵的手指。父亲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屋里,站在她身后看她用冻红的手指吃力的写下一个个字母。
又过了一会儿,父亲问她,小里长大想去做什么?
做什么?盛夏里想过很多次,父亲总是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她只是想翻过这座山,去看看外面的山,外面的水,外面的人,外面的世界。
父亲又沉默了很久,最终也只是摸了摸她的头,离开了。
盛夏里一直记得那天父亲离开的背影,从窗户望出去,小镇的天总是雾蒙蒙的像是隔着经年的塑料纸,别人都说是矿区里扬起了灰尘还有无休无止燃烧着的巨大烟囱污染了小镇。她看到父亲孤零零的走着,朝着夜色,朝着黑暗,微微佝偻着身体,向大山深处走去,一同远去的还有阵阵咳嗽声。
那时盛夏里还太小,直到很多年之后才明白,父亲的沉默,和之后更加变本加厉的早出晚归是为了什么。
自那个深山的小城镇里走出一个大学生,是需要家人付出许多辛苦的。
她看到了这份辛苦,于是在之后的无数个日夜里更加加倍的努力,终有一天,她坐在了这里,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可是曾经的家人却不见了。
直到许久后,盛夏里经常会想起那一天,父亲步履蹒跚却毫无犹豫的向着深山走去。大山养育了他,同样也吞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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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腾的锅底渐渐止息,热气渐渐散去,世界清明了起来,盛夏里才发觉客厅里气氛早已凝滞如冰霜,热热闹闹的火锅本不该提这些事情,她于是又漾起笑,说:“看我,怎么提起这个。”
孙涞递过来纸巾,说:“没有关系,至少你做到了,你父亲一定是欣慰的,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孙涞并不知道陈桑榆和邱意的沉默源于她父亲已经逝去,而只以为是对家人的亏欠。可对于盛夏里那是一生的遗憾,是她无论走到哪里,走得多高,她的父亲再不能亲眼看到。这世上有千千万万局,却唯有死局不可破,因为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便是失去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盛夏里不愿气氛这样沉寂下去,用孙涞的递来的纸巾擦去泪渍后说:“不说这个了,邱意,该你了,你来说个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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