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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意认为有趣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不一定。
她讲起自己上学时,在一所学费不菲的私立小学被人霸凌,那些人把她关进女厕所,往她身上泼水,堵在门口骂她爸爸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暴发户。她小学时个头不高,说话轻声细语,而且父母经常鼓励她要温柔,要有女孩子的样子,而对她哥哥则是要勇敢,要有冒险精神。
她湿漉漉的回到家,她爸爸没有安慰她,而且认为这种小事不需要闹大,只是说让她在初中部的哥哥明天去吓唬吓唬她们。
三年级的邱意想,为什么吓唬别人、展示力量这些事只能男孩子能做呢?难道我自己就不行呢?
于是第二天,她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扯掉昨天欺负她的女生的头花,她们厮打在一起,踢翻了桌子,打翻水壶,酣畅淋漓的打了一场架,自此邱意一战成名,再没人敢招惹她。
也是在那时,她终于明白,人需要有一些东西,来支撑自己,保护自己,那种东西叫做思考,强烈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于是她剪掉了长发,开始试着做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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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围在一起,诉说着过去,更加深刻的了解彼此,直到骄阳变日暮,橙黄色的光照在阳台上。
陈桑榆是家中独女,母亲慈爱,父亲宽和,既没有体会过那种胡同大家庭的温馨,也没有经历过家人逝去的痛苦,更没有感受过隐形的重男轻女,她只是来自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家庭。
可她也在别人的经历中完成了一次自我成长,她懂了孙涞的谦和温暖,懂了盛夏里日复一日向阳而生的韧性,懂了邱意张扬背后是自我认同感的缺失,以及对亲情的渴求。
陈桑榆想,这大概就是朋友们围坐在在一起畅谈的意义吧,可以填补生命里原本空缺的那一部分。
最后吃饱喝足,摊在沙发上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弹,陈桑榆心里装着事,踱步到客厅前,晚风习习,她靠在阳台栏杆上,看着身边懒洋洋朋友,突然就感觉到每个成年人身上大概都有少年时的影子,原生家庭所赋予他们的那些东西将一辈子如影随形影响着他们,也指引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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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不算忙碌的傍晚,她又不可避免的想起了林意安。
她不知道林意安是因为什么成为了今天这个样子,陈桑榆所知道的只有他没有家人,独立到有些孤僻,他虽然没有明说过,可陈桑榆知道他在后来的寄养家庭中并未感受到爱。
关于这一点陈桑榆也说不清楚,她只记得刚认识林意安的时候,林意安与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寡言、专注、纯粹、认真,所有这样的词语放在他身上都不为过,但那只是外人看到的他。
在她们相识的那场牌局后不久,老乡会又组织了一次郊游,去香山看红叶,陈桑榆想看红叶,又不愿自己去,可邱意不愿早起和爬山,盛夏里又要学习,于是突发奇想发消息问林意安,去不去?
林意安这个人真的很奇怪,在这个手机都不离手的年代,可她中午发的消息,一直到晚上吃饭都没见回复,初时陈桑榆还以为林意安是故意不回他的消息,但是到了晚课的时候,手机亮了一下,林意安只回了一个字,“去。”
陈桑榆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马上拿起手机回,“那我们结伴?”
她想,她立刻回复,至少林意安此刻应当是在看手机的吧,那就应该不会让她等很长时间吧。可是到了晚课下课,林意安都没回复,陈桑榆逐渐从兴奋到失落,继而怀疑林意安是不是故意不回消息,吊着自己,她是不是太主动了,让他误会了什么。
那一节课她几乎过两分钟就要看一次消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在意,还发了一条俏皮的朋友圈——去香山看红叶,有没有一起的?
以此来表示,自己并不是对他一个人发出了邀请,好像也不是非常在意他的回复。
现在想想,真是幼稚到了极点。可在当时有不少回复的,同学还有老乡,她长得漂亮,追求的人很多,陈桑榆两分钟刷新一次,一条评论也没有回复,连邱意都发现了她的异常,在她第十几次放下手机的时候,说道实在没人陪你去,我就舍命陪君子。
如果是一开始,陈桑榆会非常开心,可是现在她心中有了别的期望,对邱意的话也没多高兴起来,还是捧着手机等消息,时间过了十点,她心中愤愤的想,这个人真是有毛病,他就算此时回复了,她都不要跟他一起去!
直到临睡前,洗漱时,她的手机又叮咚一声,正在阳台刷牙的她,迫不及待跑进来,拿起一看,竟然真是林意安回复了,仍然是一个字,“好。”
不知为什么,就这么一个字,让她沮丧了一晚上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也忘了之前赌气不理他的决定,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对着手机傻笑了那么久。
邱意自诩过来人,从上铺看了一眼,悠悠说,“哎,有人快要坠入爱河了!”
陈桑榆不服气,“还不是你,如果你早点答应跟我一起去,我至于去问他吗?”
邱意顾左右而言他:“陈桑榆,你有没有感觉你有点太在意林意安了?”
“有吗?”陈桑榆并不觉得,她只是不喜欢别人不回复她的消息。
“有。”实在的盛夏里点点头,“你这一天就没放下过手机。”
陈桑榆还想说什么,亮着屏幕的手机一震,林意安竟然又发来一条消息,“那周五晚上我在学校门口等你可以吗?”
她们是周五晚上去,在那里住一晚,第二天早晨去爬山。
嘭一声,好像心中绽开一朵五彩绚烂的蘑菇云,陈桑榆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飘起来了,之前所有对林意安的怨怼全部化为乌有,满脑子都是“好呀好呀好呀好呀!”
林意安是一个相当守时的人,周五的晚上准时等在学校的门口,彼此还不熟,陈桑榆不好意思暴露本性,比他还早到十来分钟。
老乡会的会长租了一辆大巴车,林意安和陈桑榆坐在一排。
一坐下,陈桑榆就解释道:“我就是有点社恐,不喜欢自己出来,所以才想到了你。”
林意安似乎并不在意,“没关系,我本来也不打算来的,但是我实习的事务所让我去给一个旅游公司做培训,所以正好去看看。”
“哦。”陈桑榆低沉的答道,原来不是因为她。车子摇摇晃晃,一路上,林意安话都很少,也不看手机,坐姿很端正,目不斜视,不像追求她的那些男同学,坐在她身边,会找各种话题跟她拉近关系。
他越是这样,陈桑榆越是想招惹他,她问道:“你平时不看手机吗?为什么那天我给你发消息,你那么久才回复?”
林意安根本没听出她话里的不悦,一本正经的回答,“是很少看,有时候在看书或者做课题,会一整天不看手机。”
那模样呆萌呆萌的,陈桑榆心痒痒,同时又觉得奇怪,她微微侧身,“你这样,万一有很重要的人联系不到你怎么办?比如你的家人,一整天找不到人,不得急死?!”她和父母就会不时闲聊,如果有事情,几个小时不能用手机的情况,都会提前报备。
林意安语气平平的阐述事实,“父母已经不在了。”他的意思是他身边已经没有很重要的人了。
陈桑榆这时才想起来他之前提起过这件事。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慌忙捂住嘴,低低的说:“对不起。”
林意安摇摇头,“没关系。”
这时车子经过一条幽暗的小路,气氛有些低沉,陈桑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生怕再惹林意安伤心,没想到林意安主动说起,“我十岁那年,父母就不在了,已经很多年了,所以没什么。”
陈桑榆抿了抿嘴,“那其他的长辈呢?你之后跟谁一起生活?”
“跟伯父一家。”林意安父亲的哥哥。
陈桑榆有些诧异,正常这种情况都会跟着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在一起生活。
林意安说:“我妈妈是家里的独生女,外公外婆是老来得女,本来年龄就大了,身体不好,妈妈不在后,不久也相继离世了。”
那个时代的独生女啊,老人该多么痛彻心扉,她代入其中,如果自己在外面出事了,爸妈得多伤心,她眼眶渐渐红了,吸了吸鼻子。
林意安听到了,似乎有点意外,从包里取出纸巾递给她,嘴角动了动,倾诉的**是临时兴起的,“我爸爸是家里的老幺,上面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爷爷奶奶年龄也大了,没法照顾我,而且我要上学,只有大伯一家离我的学校近,所以就住在了他的家里。”
年少失去父母,寄人篱下,生活定然不易。
“你伯父伯母对你好吗?”其实在问之前,陈桑榆心中就有了答案,林意安不是有恩不报的人,他说没有重要的亲人时,就应该推测出,后来的人对他没有多好,林意安并没有把他们当成多亲的人。
果然,林意安望着窗外的风景,淡淡道:“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至少照顾我上完了学。”
也仅此而已。
是在很多年以后,陈桑榆才知道那些年林意安其实过得很辛苦,他的伯父拿走了大部分的丧葬费和赔偿费用,却连一席床位都不愿给他,林意安伯父的儿子,他的表哥,跟他同岁,却比他胖几乎一倍,林意安只分得床位的一小部分,他躺在上面,不能很大幅度的翻身,只要有一点声音,堂弟就会大声训斥他,说他吵到了他睡觉,叫他滚出他的家,他每晚都是躺在床上屏息等堂弟睡着了再睡。吃饭也只能吃他不喜欢的菜,只要他多吃一点他爱吃的,伯母就会把整盘菜换到离堂弟更近的位置。
伯母不是个会说难听话的人,但是她会用行动表示不悦。
就这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熬到了大学离开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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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感知过爱的人,也很难回馈爱意。
迎着晚风,陈桑榆一边回忆一边讲出了这段往事。
“好端端的,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在陈桑榆把这些大致叙述完之后,邱意问道,“你不会是还想为他找理由开脱吧?”
“我想的难道没道理吗?每个成年人身上都有少年时的影子。”陈桑榆背靠栏杆回过头,分析道,“我在想,会不会是林意安受到过童年创伤,没有感受过很多爱,也不会爱人,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但其实这个理由很站不住脚,大条如邱意,都不赞同的皱起眉,“受过创伤,不是伤害别人的理由。再说了,他只是后来在伯父家受到过些歧视和冷落,你又怎么会知道他父母不爱他呢?”
关于他父母的事情,陈桑榆确实知之甚少,林意安没主动提过,陈桑榆也不知该怎么开口问,她甚至不知道他的父母是什么原因离世的。
邱意:“盛夏里确实是受家庭的影响,所以从事了那个什么......”她不大记得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盛夏里主动说:“EHS。”
“对,我也不懂,反正就是安全、健康之类的吧,这是好事啊!”邱意摊摊手,“可他又是凭什么这么对你啊?你又不是伤害她的那个人!”
盛夏里和孙涞也点头,他们都不允许陈桑榆怀疑自己,也不赞同这个开脱的理由。孙涞说:“如果你推测的是真的,那他根本不值得你的喜欢。不管怎么样,都不能以任何理由这样伤害一个无辜的人,尤其是女人。”
陈桑榆没说话,她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也许发生过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使林意安态度大变。因为他一开始的踏实认真深情绝不是装出来的,后来的冷漠无情也绝不是无缘无故的。
从认识林意安的第一天开始,陈桑榆就觉得他是个很有故事的人。是一个难度等级很高的游戏,需要一步步计算筹谋,打开他的心房,最终打败BOSS,让他完全成为她的。
只是游戏过程中,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游戏卡带了,被迫终止。
可现在不仅回来了,还提高了难度等级,她打算继续这个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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