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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林意安和沈杭的故事。陈桑榆感到震惊,因为她从未听林意安说起过,后来才知道,她们谈恋爱的那一年,沈杭回家在家里企业做了一年安全员,其实还挺顺利的,走到哪里都被叫少爷,也不像别的安全员那样,工作开展起来十分困难。
但他不满足,觉得这样难以提升,能学到的东西也少,之后义无反顾回到北市。他倒并非没有听说林意安失恋这件事,却一直不信,要林意安那和尚动心太难了,他不信有谁做到,所以一直认为是梁梓奇夸大其词。
陈桑榆嘴唇动了动,然后徒劳的闭上了嘴,他不说,那她又何必说,将来沈杭去考证,万一他又否认,倒显得她自作多情。
“所以,这就是你后来成为EHS自媒体博主的原因?”陈桑榆问道。
“对啊,如果当时不是林意安迅速判断出我心脏骤停,并且抓住黄金三分钟,做心肺复苏,可能我现在都没机会站在这儿跟你说话。我是这方面的受益者,也想将这些应急安全知识在全社会进行普及,关键时候它是真能救命!”沈杭说,对这方面颇有心得,“但是呢,安全是一种意识,要说服公众认可各项安全行为规范,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从我捡回这条命那天开始吧,我就把提升全民安全意识,普及应知应会应急知识,打造‘人人讲安全,个个会应急’的社会氛围当成自己的责任。”
“初见成效吗?”陈桑榆问,经过这几个月,大家都很熟了,陈桑榆有关注他的账号,粉丝数量不少,也有一些讨论度,但目前来看,还是业内的人关注的多,只有一些事故视频评论区留言数量多,而科普讲解的视频普遍流量都不是很好。
沈杭摸摸脑瓜顶,“还差得远。我就这么问你吧,你平时看到那些火灾啊,溺水啊,心肺复苏科普视频,你有耐心看完吗?”
陈桑榆想了想,从业前,确实差点事,是从业后,才耐下心来看完。
沈杭看他表情就知道,“我这里能看到后台数据,完播率还不足一半,你看着收藏量也挺可观的吧,其实大部分都是放收藏夹里吃灰!”
确实是这样,那么长的讲解视频,在人们习惯碎片化阅读的今天,很难有人能耐着性子看完,陈桑榆自己都收藏了一堆,收藏时想的是,等有时间再仔细研究,实际上过后就抛到脑后,再也想不起来。
“去年大概七月份吧,我参加了一个关于生命安全的讲座,讲课的教授就说,比之西方国家,我国在心肺复苏掌握情况以及AED配备情况等方面,还存在很大差距,在西方国家,几乎每两到三个人就有一个都能正确掌握心肺复苏等紧急救援技巧,可在我国如此庞大的人口基数下,掌握此方法的人几乎可以用寥寥来形容,我没有崇洋媚外的意思啊,仅做事实客观陈述。”
沈杭拍拍自己的胸脯,像是扛着多大的责任,“所以,咱们得好好做这个宣传片,安全是跟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的事情,我有个预感,这个片子应该会有一定的社会讨论度。”
陈桑榆点点头,很赞同。
刘春霖却不这么认为,一个宣教片,侧重点还是安全生产方面的,现在哪个年轻人还愿意进工厂,最终的结果肯定是业内人士关注得多。
她对两个人说:“安全这种东西又没数据可以参考,没有任何数据能证明因为一个短片减少了多少安全生产事故,还不一定有没有公司会买呢,咱们就随便拍拍就行了,沈老板,没必要这么认真吧?”
刘春霖不遗余力劝说二人,她实在受够了一路的颠簸,很多地方没有通高铁,她们再次乘坐绿皮车,换乘大巴到半山腰,剩下的路只能徒步走过去。她总是打趣当年西游记师徒取经也不过如此了。
在刘春霖眼里,这根本就是个稳赔不赚的项目。
“不不不。”沈杭手拿相机摆摆手,“成片之后,拿到发行许可,裕安会发到网上,你想啊,安全这行业至今没有一部出圈的作品,可你想一下,现在的大学生确实轻易是不会下工厂了,可谁没个亲戚在工厂上班啊?他们的父母,亲人,说不准就在哪里打工供他们上学,看到父母平安归家一定是每个人的心愿。”
沈杭同样苦口婆心的劝,可刘春霖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这里,“网上?”
她皱眉头,“咱们做这个短片不是用来拓展创新安全培训形式的吗?别的机构、生产经营单位不应该付费使用吗?怎么能发到网上?”
“这我就不知道了,林意安是这么说的。”
刘春霖若有所思。等到没人的时候,拉住陈桑榆的胳膊,“你说林工是什么意思?他不会真要发在网上吧?”
陈桑榆摇头,“春霖姐,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刘春霖放开手,喃喃自语:“也是。”
低头走了一段路,心里仍然觉得不对劲,又说:“这不对啊,季译秀不是说,到时卖出版权,按比例分成的吗?怎么一转头又成直接发网上了?难道林意安想开放版权?”
陈桑榆根本没想过这茬,想法是她提出来的,就算一毛钱不给,她也希望全程参与拍摄,“哎呀,春霖姐,当初季经理说的是‘如果’,就算不卖,事务所都已经按照上年度最后季度发放奖金了,对我来说,足够了。”
“你也太好说话了,咱们这样跋山涉水,比她们辛苦不知道多少倍,这么点钱就想打发咱们?!”
陈桑榆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春霖说:“不行!回头我得跟林意安还有季译秀说说,不能这么就算了,天天在路上奔波,我都怀疑我老公要出轨了,她们得付损失费。”
“不会吧?”陈桑榆惊讶道。
刘春霖看她不信,拿出手机,“昨晚我老公发了朋友圈,喏!你看这张照片,看出什么没?”
“什么?”
刘春霖指着其中一处,“电吹风的角度变了,而且暖风按钮没有拨回去,只关了总开关,我老公平时从来不吹头发,一定是有别的人用了吹风机!”
陈桑榆感叹刘春霖的火眼金睛,果然每个女人在感情里都是福尔摩斯,“会不会是用电吹风做别的了?”
刘春霖呵呵冷笑,一副想要马上杀回去的模样,“别质疑一个女人的直觉,这几个月,我老公对我明显冷淡了,以前我在家还能收敛,现在我出了远门,立刻露出狐狸尾巴,七年之痒啊,从毕业确定关系到结婚到现在,几对男女能熬得过七年?”
陈桑榆不愿把人想的那么坏,“别这么想,说不定是有误会,等回去了你们好好谈谈。”
刘春霖撇撇嘴,“回去?你看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林意安真把你我当冤大头了,什么脏活、累活,没人干的活都往咱们身上推,平时是不是对他太客气了,把咱俩当成软柿子了!”
刘春霖一边走一边抱怨,心里不知道憋着多少气,明显不愿意继续参与项目,陈桑榆想劝也劝不了,只能长点眼力,多干点活。
*
山腰处有一个小村子,从这头到那头不过数公里,受访人是提前联系好的,但是这里比较落后,大部分家中还没通电话,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很多,几乎没有年轻人,打电话要去小镇头上的小卖部。
进了村子,先去村委会找了村支书,由他带着陈桑榆她们几个人找到了这家人。前后不过一公里,可是走起来费了点劲,村子里的路不是城市常见的石灰路,大部分露着泥土,前不久刚下过雨,地上又泥泞又松软,黑色的泥上还有自行车印,在路中央一溜红砖头,要踩着走过去,一不小心掉下来,那鞋子就不能要了。
沈杭工作室的人走的最辛苦,他们肩上扛的,手上提的,是各种沉重的设备,人摔了没关系,可设备昂贵,绝对不能出问题。深一脚浅一脚,走走停停,山区四月阴冷的天气,汗硬是从额头上淌下来。
大概走了半个小时,跨过前面的一道排水沟,终于到了目的地。
“这家就是你们要找的那户人家。”
陈桑榆推开栅栏门走进去,主屋是青砖盖成的,正门前搭着被子做的门帘,一旁的窗户用塑料布糊着,风一吹呼啦作响,里面堆着很多废品,有纸箱子和塑料瓶子,旁边拴着一条小土狗,有人进来就汪汪叫。
“真破啊,这家是收废品的吗?”刘春霖四处打量,她的家境不算很好,但是也没有差成这样,真难想象,都21世纪了,还有这样的家庭。
沈杭和陈桑榆几人跟在支书后面进了屋,屋里有股子老人身上的味道,很难以形容。
支书喊了几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弓着背走出来,背在身后的手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穿着花棉袄和黑色棉裤,衣服上一团一团的污渍,像是许久没有换洗过。
“阿大呢?”支书问道,这里的人将家里长辈最高的男人称作阿大。
老婆婆朝外面挥了挥手,指甲一圈都是黑色的,像是嵌了深色的泥土,是常年劳累的双手,“捡东系儿去喽!”她用方言回道。
陈桑榆听懂了,去捡废品了。屋子不大,这么多人非常拥挤,刘春霖不大喜欢屋子里的味道,主动退到了外面,沈杭打开机器,先在屋里取了个全景。
屋中的人、物无一不诉说着这个家庭的苦难。
陈桑榆想找个坐的地方,可是屋子里那么破败,衣柜是上世纪那种黄漆的,外皮都斑驳了,椅子更是没有,老婆婆和孙子坐在床上,除此外只有一张桌子,一个桌角用废纸团垫着,才不会晃动。
支书见状赶紧从外面搬进来一个小马扎。
陈桑榆赶快说谢谢。
沈杭架好镜头,示意陈桑榆可以开始了,陈桑榆问:“我该问什么?”
他们来之前写过台本,问题和导向,当年的事故和之后的生活,但是此情此景,陈桑榆问不出口,沈杭也明白,他说:“随便聊吧。”
这家阿大和阿婆的儿子,也就是小男孩的父亲,在八年前,死于一场矿场透水事故,年仅24岁。
于是陈桑榆问了很多生活上的问题,比如现在如何维持生计。
婆婆说话口音很重,陈桑榆听了个大概,基金会会定期给一笔钱,还有低保,但是这些钱,大部分供小孩上学,一家人靠着阿大在村里捡废品和收破烂,每个月背着去镇子上换零钱,维持生活。
“当年的抚恤金呢?”
“没有良心的,卷跑了!”老婆婆扬扬手,朝着远方,收回手时抹去眼角的泪,“娃娃都不要了。”
支书解释说,出事后,男孩的妈妈带着十几万的抚恤金离家出走了,到现在音讯全无。
陈桑榆望向桌角,上面放着蒸屉,里面一小碗炒土豆,土豆和她们平时吃的不一样,炒得颜色很深,看起来很软烂。
陈桑榆问小男孩,“这是中午饭吗?”
小男孩往阿婆身后躲了躲,没有出声。
阿婆又说了几句,意思是中午和晚上都吃这个,颜色深是因为酱油和调料放得多,滋味重点,炒一碗能吃好几顿。
陈桑榆又问小男孩在哪里上学,学习怎么样。
小男孩睁着惊恐的大眼睛躲在阿婆身后,半天不吭声。陈桑榆发现,她这几次接触的小孩子,眼神里都透着自卑和怯懦,不知道是不是和幼年失去父母的庇护,或是寄人篱下有关。
总之,这些小孩子,都要比正常家庭活得更艰难一些。
镜头里映着阿大和阿婆苍老的面庞,以及小孩子稚嫩闪躲的眼睛,镜头外,人们沉默着。
待结束了这场访谈,陈桑榆放下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两千块钱,阿婆说他不要,基金会每年都会给他们钱,陈桑榆说:“还是要给的,这是报酬,如果视频后面还有收益,我们都是要给你们分成的。我们非常感谢您,愿意跟我们分享这个故事。”
回程的路上下起了雨,原本就难走的路更加雪上加霜,沈杭怕拍摄装备淋湿,提议找个地方避避雨。
走了好久,才看到一家小店,开在小镇尽头,最靠山路的地方,店主是一个老奶奶。店外并未写招牌,进来才发现是一家面馆,这个城市的刀削面全国闻名,别看老奶奶年龄大了,做出的面仍然劲道,诀窍全在揉面摔打的力度上面。
面上来,陈桑榆尝了一口,面汤味道非常入味,老奶奶说:“这都是拿高汤熬的,每天早晨三点起来吊高汤。”
陈桑榆里外里看一看,店里没有帮手,做刀削面是门力气活,北市也有纯手工的店家,都是年轻小伙子揉面和面,便问道:“这里只有您一个人吗?”
老奶奶点点头,“孩子们都出去啦!”她双手向上举起扬了扬,是离家很远的意思,落户在了大城市,不会回来了。
陈桑榆又问:“您怎么不和孩子们一起出去呢?”
“我要在这里等。”
起先陈桑榆没听明白,沈杭问道:“等?等人吗?”
“等我丈夫。”老奶奶说。
“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沈杭又问。
“去了后面山里,”老奶奶用手指比划道,“三十多年了。”
人们都非常诧异,三十多年,要么是离家出走,要么是出了意外,老奶奶居然一等就是三十年。
“是去矿里,没有回来。”
老奶奶说,这后面的山上全是煤矿,每年都会出大大小小的事故。
陈桑榆动了想取材的心,于是问能否为她拍一段视频。
老奶奶问:“拍了会做什么?”
“放在网上,让很多很多人看到。”陈桑榆尽量用老人能听懂的话解释道,“警醒别人,注重安全生产和自身安全。”
老奶奶没有思考,几乎是立刻点点头,“好。”
于是陈桑榆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上个世纪,老奶奶的新婚丈夫是这镇上最普通不过的一名矿工,两人从小就认识,感情非常好,二十岁二人结婚,就在结婚第五年,其中一座尾矿库发生了溃坝事故,300多名工人被坝体掩埋,事后,政府发动了两万多人抢险,开挖泥土160多万平方米,只找到293具遗体,有13人在事故中失踪。
老奶奶的丈夫,就是失踪人员中的一人。
没有见到遗体,老奶奶怎么都不信丈夫已死,就在这里等,一等就是三十多年。
日子那么苦,那年老奶奶的女儿才满一周岁,她的婆婆重男轻女,认为女儿不能继承香火,赔偿金一分都没给老奶奶和她的女儿,老奶奶没有收入,村里家人都劝她放弃孩子改嫁,但是老奶奶不肯,起先是在镇里一家有名的面馆跑堂,后来大叔看她能吃苦,不怕累,便将这门活计传授给了她。
大叔年龄大了,攒够了养老钱便不开店了,老奶奶拿着微薄的积蓄买了这个最靠近山里的店铺,开了这家面馆,已有二十余年。
偶尔也有上工的工人来这里吃面,老奶奶收碗时都会叮嘱一句,“平平安安的来,平平安安的回去,勿叫家里人挂念。”
陈桑榆跟着老奶奶的故事落泪,似乎听着她的话已过完这一生。
若无当年那场事故,老奶奶和她爱的人,一定会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家人。
每一个事故背后,都有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在最后,陈桑榆起身拥抱老奶奶,老奶奶在她耳边说:“我已跟我女儿说好,等我死了以后,就把我埋在这里,他就在那山上,死后也算长眠在一起。”
陈桑榆的泪落在老奶奶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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