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着台上场下，隔着人声鼎沸，隔着莫须有的师兄师妹之名，遥遥对立。

他们仿佛天际两端，离了千重夜万重寒一对星辰，即便经过无数次日升月落，也能准确地捕捉到对方的存在。

刺目的日光映花了眼，卫偃先看见了那一道在演武场深色的岩石上拖出的纤细影子。

那影子的脊背很直、肩背很薄，下颌习惯性地微微抬着。从这影子里，能瞧见那一股司漓特有的，泛着懒意的轻慢。

这持剑的影子，让卫偃心中升腾起一股越发浓烈的熟悉感。

可再往上，两人视线对上的时候，那抹熟悉却又烟消云散。

司漓抬起头，视线同卫偃那双深不可测的墨色眼瞳交汇。

她轻扬着眉，略带倨傲地弯了弯唇角，冷冽的三白眼中没有情绪。她伸出手，指尖缓慢地抹了抹餐霞剑吹毛立断的锋刃之后，才给面子地开口。

“好的，山主师兄。”

她身后，场边的薛述冲入了场。

“皎皎，你没事吧？”

孙皎皎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上。司漓的剑距离撕破她的喉咙只差一点点，倘若那道红光没有及时出现……

……她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指腹上温热的血液让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孙皎皎伸手拽住了薛述的袖子。

“大师兄，”她皱着小脸，楚楚可怜，“好疼啊，我流血了……还有我的剑，我的剑也……”顺着她的手指，薛述扫了一眼不远处正落在地上的、剑身上带着数道豁口的长剑。

此时场边的弟子们终于从方才瞬间的变故中反应过来，纷纷走到了孙皎皎身边，对司漓怒目而视。

“这位师姐，这比试归比试，将我师妹的剑毁了，是不是做得也太过分了些？”

“是啊，若非方才被拦了，皎皎师妹怕就不是划伤这么简单了？你一个女子，怎的下手这么狠？”

孙家堡门下，几乎全是男弟子。目光越过这演武场，包含孙皎皎在内，不过也仅有三位姑娘而已。

孙皎皎姿容姣好，又是堡主女儿，自小便在师兄们的众星捧月之中长大，难以免俗地养成了高傲骄纵的性子。此时更是仗着师兄们在侧，一扫方才输剑的颓势，渐渐地足了底气。

鸣不平之声越来越大，司漓颇有几分不耐烦地看向孙家堡的弟子们。

她谑笑一声，手腕微微一动，手中餐霞剑便灵活地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动作虽简单，可那剑风所及之处携了凌厉的内劲，激得逐渐围拢的众人不自觉地后退。

一招放出，孙家堡弟子们的气势便无声地退了一半。

而正当众人以为司漓即将动手、严阵以待之时，她却忽然将剑芒一收——然后从窄袖中抽出一方帕子来，当场擦起了剑。

手已经摸向剑把的弟子们：“……”

观月台上，清微山的碧虚子哈哈一笑。

身后的小弟子：“师尊，您克制些……”

“要比试的是你们师妹，输了找靠山的也是你们师妹，这便宜是不是占的太多了些？”

这边，司漓垂着眸子，手中执着帕子神闲气定地擦剑，语调散漫。

孙皎皎听她语带讥诮，便松开薛述的袖子，从地上站起来，脆声道：“比试的时候说了，点到即止、以武会友！”她自觉占理地指了指自己颈间已止了血的细微伤口，“——你就把这叫做点到即止吗？”

司漓抬眼：“你觉得我不是点到即止？”

孙皎皎顿时语塞。的确，倘若她当真全力出手……

“可是……”孙皎皎自觉被落了面子，不甘地狡辩道，“可是你最后……我都流血了……”只是声音越来越低。

司漓悠悠道：“怕流血别练武，”她纤指抬剑，帕子捋到了剑尖，淡金的剑身反射日光落到孙皎皎脸上，“学学刺绣，也是一门好营生。”

“你怎么说话的……”一个年轻的男弟子愤愤上前，可话刚开了个头，却被司漓利刃似的眼神一瞥，当即便没了动静。

司漓垂了眸子自顾自继续擦剑。不知为什么，分明是寻常的动作，可她缓缓抹过剑身时，竟莫名地显出一股庄重与肃穆来，教人不敢出声打搅。

“既怕受伤、又没天分……”擦了两下，她复又扬起下巴看向孙皎皎，“……我劝你趁早改行，也算有条出路。”

在众人不甘又愤愤的眼神中，司漓终于收了剑，转身朝着观月台走去。

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过了头，径直走到孙皎皎面前，毫不拖泥带水地从她头上拽下了一支簪子。

那支银丝吊翠簪子，坠了两粒娇滴滴的红宝樱桃。

“比试的彩头，差点忘了。”司漓不急不缓地开口。

“你！”孙皎皎气得说不出话来。

观月台上，堡主孙蓬笑着打了圆场。耳边皆是称赞潼涼山剑法精妙、司漓深藏不露的，卫偃亦一一承了赞誉。

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以潼涼山的剑法大败孙家堡主独女……卫偃的眼神深处多了一抹复杂。

司漓回到观月台上之后，仿佛感觉不到四周瞩目的视线似的，径直走到卫偃面前，先还了剑。

“剑是好剑，就是主人太不守规矩。”

“什么规矩？”

卫偃握住剑，那头的司漓却并不放手。他抬起头，司漓正盯着他，唇边携着模棱两可的笑意。

“以多欺少、掺合他人比试……我以为是你们正道武林的大忌。”

“比试场上误杀同道，才是正道武林的大忌。”卫偃沉声道。

司漓鼻间哼了一声。

“哪能呢，”司漓松了手，将餐霞剑还了卫偃，“好歹我是顶着潼涼山的名头上场、又借了你的剑，下手总还是知道几分轻重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转过头来。

“我赢得这样漂亮，山主师兄难道就没点表示？”司漓目光灼灼地盯着卫偃，像是上门讨债的债主。

卫偃沉默片刻。

接着，他面无表情地将茶桌上的蜜枣朝司漓的方向推了推。

司漓先是愣了愣，之后眼睑一弯，低低地笑出声来。她笑得厉害，眼睫像是惊起的蝶翼，细微地颤着。

眸子弯成春夜里的新月，湿漉漉地泛起涟漪。

卫偃盯着她的笑看了一会，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剑鞘上圆润的红玉。

“司漓，”他说，“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司漓抬起头看他。

烟波未散，含笑的眼儿懒洋洋地眯了起来。

“师兄，咱们是嫡亲的师兄师妹，说这话是不是生分了些？”

卫偃转过眼去。

他就不该问。

*

经过司漓同孙皎皎的这一场比试，后边前来孙家堡拜师的那些少年们展示的功夫，就显得平淡了许多。

到今日第一轮的收徒大典结束时，也不过只有一个来自南疆的异族少年引起了司漓的兴趣。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乃是带艺拜师，一柄弯刀使得熟练，即便是不拜入孙家堡，以后应当也能凭借自家的刀法闯出些名头。

堡主孙蓬见了此等资质的少年，当场便将他收为了关门弟子，连脸色也好看了不少，将孙皎皎比试失利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不过到了傍晚，纪十九却又出现在了院子里。

“我师父还没从回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前两天出门的时候，分明说好了是今天回来的，师父以往很少晚归……”

絮絮叨叨的话说到一半，背对着床榻的纪十九丝毫没有意识到面前两人的注意力已不在他身上。

“不过好在是服了司师妹的药，应当没什么大碍了。等会我回去再煎一服药给小满师弟服下，一会我再给师弟施个针……”

卫偃径直越过他走进了内室。

身后的司漓，朝着纪十九轻轻一笑，当即也跟了进去。

纪十九站在原地，红着脸愣了愣。

半晌回身一瞧，却见床榻上那个瘦弱重伤的小孩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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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