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习武之人来说,兵器和性命一样重要。
兵器是你最亲密的朋友。它趁你的手、合你的心、知你的意,最重要的是……它绝不会背叛你。
兵器也是你性命的最后一道关门。失了兵器的江湖人和失了掌蹄的马儿一般,任凭你可日行千里、以一当百,没了兵器,也多半只能任人宰割。
但凡是行走在这江湖上的人,随身的兵器定然敬之重之、珍之爱之。
何况是薛述这样的。
他的兵器,是多年前师父为他量身打造的重剑停光,此剑通身漆黑,至刚至猛,与他相伴近十年,是他心中最为珍视的东西。
薛述伸出手,抚摸着剑柄上搓磨得光滑的纹路。
他犹记得,他拿到这柄停光剑时,高兴得整整一夜未睡,那几日连持剑同师弟对练、听见每一道剑身撞击的声音都叫他都心疼得紧。这近十年来,他每日晨起第一件事、睡前最后一件事都是用细绒布将这剑仔仔细细地擦拭一番——一日无改。
他数得清这剑上雕铸的每一道纹路、说得出这剑上响过每一声剑鸣、也记得起这剑上沁过的每一滴鲜血。
他最了解这剑,这剑也最了解他。
他犹豫着,没答复司漓的话。
怎么能将剑作为赌注呢?不能的,他想。
可一转眼,又想起师父赠剑当日,正是当时还在世的师娘亲手捧着这剑递给了他。
【“这剑日后便是你的了,”比母亲还要疼爱他的师娘温柔地笑着,“你是大师兄,你要用这剑扛住孙家堡的门楣,护住你的师弟师妹。”】
彼时师娘发髻上的红宝樱桃熠熠生光。
薛述下定了决心。
“好,输了我就将这剑留下。”
他不会输的。
*
客院厢房前的方寸之地,两道身影正疾速纠缠在一起。
司漓这回没借剑,捻着自己手心的鬼相刀就上了阵。
既非生死相斗,倒也不必下死劲耍上两套齐整的功夫。两人约定以三十招为限,不论招式手段,只看胜负。
卫偃则在一旁观战。
白天同孙皎皎那一战,司漓多以推断对手的起势出手,凭借格挡反制剑招,再以潼涼山的“缭绕十三剑”相辅,便将孙皎皎压制得轻轻松松,并未显露半分自身的功夫。
而此时对上武艺精妙不止数倍的薛述,应对孙皎皎的法子就失了作用;再加上三十招为限的前提,更要求双方要在短时间内使出看家本领全力相抗,才能占据赢面。
卫偃并未阻止这场对阵。
重压之下出良才,绝境之地见真章。
他要借此机会,探出司漓真正的武功和身份。
剑风割面。
薛述撇了今晨与师弟对阵时的漂亮招式,剑锋一出即是杀招,重剑划破夜色,激起猎猎疾风,震得这四周茂盛草木都颤抖起来。
反观司漓,身形动作较之前亦快上了数倍,翻腾起跃,持刀周旋。
第一招,她使的是沧溟派“碎云十八路”中的第三招,刀刃聚力,锋面相撞,先试了薛述重剑的劲力。
第二招,她使的是九华山“破戒刀法”中的第十一招,以攻为守,杀气腾腾,以一把短刃生扛下了三十余斤的剑力。
第三招,她使的是无鸾教“碧火狂刀”中的第十五招,刀藏于身,身赴为刀,凭借鬼魅般的身形与难以预判的招式,率先割破了薛述的长衫。
卫偃眼神愈发复杂起来。
——她是故意的。
她每一招,使的都是不同门派的刀术,招招直白却又招招破格,让薛述猜不出她的刀法套路。
也让卫偃摸不清她的师承山门。
【“若你得闲,我还能往你身上使百家门派的绝技不带重样。”】
卫偃回想起第一次见面当夜,司漓在梁府井下所言。
她果然从不说假话。
短短三十招,不过眨眼的功夫。
而司漓不曾有一招重复。
到了最后几招,薛述后颈的衣领已被汗水浸湿。他没想到,司漓的武功竟精妙如斯。
他使重剑,招数自然也大开大阖,以刚猛为圣;对敌之时,这三十六斤的重剑往往在第一招就能将对手气焰压低三分,率先取得优势。
按理来说,司漓手中短刃不过寸余,走的是轻灵诡谲的路子,遇到他这样的重兵器,理所应当要先避其锋芒、再寻机靠近求胜。
——可司漓偏不如此。
他刚,她比他更刚;他猛,她比他更猛。
纵他势如卷席、气吞山河,她尽皆照单全收、水来土掩。
没有奇技淫巧,没有卖玄弄虚,有的只有实力的压制。
她用一柄三寸的薄刃,阻了他四尺三寸的长剑。
她用三十个门派的最常见的刀式,衔接成一套最匪夷所思、却也最坦荡直白的刀法,将他死死压制。
什么叫重剑无锋?什么叫大巧不工?
薛述终于知道了。
只剩最后一招的时候,薛述拼尽了全力,使出了孙家剑中最后一道威力极大的杀招。
此招名为“不思返”,乃是将全身内力蓄于剑中,再借助重剑本身的重量反向劈砍出手,以出其不意的出招角度达成击伤对手的目的。
这蓄满了内劲的重剑反劈,威力之大人力所难及,倘若司漓右手持刀直接迎击此招,便是功力再深厚,也怕是得不着好处。
薛述出此招,不为取胜,只为这招能将司漓与他之间的距离拉开,在这最后一招强行将此局拉成平手。
这是他最后、也是最好的法子。
剑风渐近,场边的卫偃亦瞧出了薛述的意图,神情凝重起来。
倘若他对上了这招……
“左手剑。”卫偃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像是为了应和他这三个字,场上的司漓将鬼相刀换到的左手上。
兵器是死物,即便是练得小成,对于习武之人的掌控力与分寸感要求也极高,想要练出一手炉火纯青的招式已是不易,若想双手齐出,更是难上加难。
而司漓,显然是这能使双手兵器一门中的佼佼者。
便见换了左手刀的司漓,云淡风轻地,将薛述挥出的剑锋迎面拦下。
“当”地一声,剑身撞上了它的主人。
薛述只感觉自己的手腕受到巨震,虎口立时崩裂涌出了汩汩鲜血。
他摔倒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输掉了他的剑。
*
“停光剑……”薛述双手捧剑,狼狈而颓然地开口,“是师妹的了。”
方才的比试,引了客院中不少江湖人士前来观看。此时见到薛述捧剑给了司漓,议论纷纷。
司漓接下那剑,手腕先被剑身的重量给坠了坠。
“够沉的。”
“这剑沉整三十六斤,长四尺三寸,通身玄铁铸成,出自南疆铸剑名家涂羡之手,”薛述心中既苦涩又不舍,缓慢说道,“跟了我九年又八个月,日子虽不短,但我用得很仔细,剑身从未损伤修补,剑锋也磨得细致。”
司漓没看剑,倒是看着薛述。
“看来这剑于你很重要。”
薛述沉沉地呼了口气,坦荡道:“我的确很珍重此剑,但既然输了,我亦无话可说。希望师妹以后……能够善用它。”
司漓静静看了他半晌,才嘲讽地一笑:“谁说我要用它了?”
薛述抬起头,眼神中既有不解,也不由自主地含了一分期待。
她的意思是……不要他的剑了?
虽然这同他先前应下的承诺相悖,明明定好了若是输了就留下剑的约定,可……可这毕竟是师父亲手赠剑,倘若这位司漓师妹同意,他愿为她寻三把、五把、甚至是十把更好的宝剑相赠,以换回自己的停光。
只要、只要她能同意……
旁观的众人听闻前言,已知薛述视此剑为珍宝,如今却因输了一场比试而失了相伴多年的兵器,不由得人声沸腾。
“愿赌服输,既然应承下来了,自然要依诺将剑给司娘子。”
“这剑在司娘子手中如同废铁,我瞧倒不如给薛少侠一份面子,舍了一把剑,多一位朋友。”
“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同为正道,我想这潼涼山的司娘子定然不会收下此剑。”
“这剑既然归了我,便当由我处置。”司漓闻言,淡笑着开口,“如诸位同道们所言,我既不用重剑,背着这么沉的兵器行走,也并不方便。”
薛述抬头看她,眼瞳中盛满了不可置信的感激。
谁知此时司漓嘴角却露出一丝恶意的笑。
“那不如,就让它做个教训——孙家堡大弟子亲下战帖,以心爱之物作赌,谁知技不如人输了个底掉。这剑留在此处,让别人都知道知道,什么叫做……”
众人屏息中,司漓冷酷地抬起了手,劲力发出。剑风呼啸穿过院子,那停光剑发出一道哀鸣后,深深地插入了三丈开外的假山之中。
“……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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