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眼睛生得不寻常。
薄眼皮,轮廓锋利细长,压了半块眼珠子。瞳仁上浮,眼下留缝,清凌凌的眼白绕了瞳孔的下半圈,是再明显不过的三白眼。
许是因为眼瞳的颜色浅,如同是在眼珠子上罩了一层薄脆的琉璃片,看人的时候总似乎看不进眼底,透着散漫的疏离。
可偏偏眼尾又生得娇,像早春的燕儿尾巴,轻盈地往上翘,锋利又多情。
这双眼睛对上他的视线,先是顿了一顿,紧接着上下两片眼睑微微一张,如山樱遇了春光,极轻极缓地将花瓣舒展开来。
眼尾飞起来,连带着整张脸都一道灵动了。唇角随着眼尾微微一勾,连笑都带着一股子懒。
她伸出食指放在唇边,无声地念了一声“嘘”。
卫偃见她笑,几乎是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自梁府井下一别,已有三日。这三日,他带着窦爻赶到兴元府,称他是潼涼山新入门的小弟子,向正客居孙家堡的神医周璜求医。虽然正赶上周璜外出采药未归,却也有幸得了神医亲传弟子,也就是孙家堡夫人的外甥纪十九的救助,好歹是暂且稳住了一条命。
这一路上马蹄未歇、春寒未散,他走得顺风顺水,窦爻的性命也得幸保下——可却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见了她,这才知道这份不舒服源于何处。
“卫师兄?”孙皎皎又唤了他一声。
卫偃将视线撤回:“师妹有心,”他语气不冷不热,“只是师弟服了药,如今正睡得沉。”
他余光凝在着横梁上那抹水青色。
女子一动不动,撑着下颌横在梁上听他们说话。虽没动静,却像是扎在眼前的一根刺,总想让人拂了去。
可尽管如此,卫偃仍没说出她的存在。
“是我草率了,”孙皎皎张了张嘴,露出一丝懊恼,“表哥同我说了他用药稳住师弟心脉让他入眠的事情……只是我、我一时给忘了。”
说着,她又道:“但我这参汤也做了……要是不嫌弃,卫师兄你喝了吧。师兄自潼涼山远道而来实在操劳,也可补养,这还热着呢。”
听到“潼涼山”这三个字,司漓眉心微微一动。
能让武林名门孙家堡的大小姐称呼一声卫师兄的,想必这潼涼山上只有那一位了。
——倒是熟人。
“不必,”司漓侧了侧头,正见到卫偃冷淡地回绝孙皎皎,“无功不受禄,来府上求医本就叨扰,请孙师妹将参汤收回。”
孙皎皎却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生疏,颔首温柔一笑:“卫师兄能来,哪有叨扰一说……”
司漓的眼睛随着她发上晃动的鲜红的红宝樱桃动了动。
*
横梁上,水青色的身影突然无声地往前挪了挪。
薄纱似的衣带漏了一缕下梁,被夜风吹得摇摇曳曳。
孙皎皎仍在说话。
“……爹爹说,卫师兄是当今武林不可多得的惊世之才……”
一条藕段似的手臂从横梁上落下。
顺着那手的方向,卫偃瞧见了孙皎皎头上簪着的那枚颇为精巧的樱桃坠儿。
红艳艳的,在月下格外漂亮。
那手的指尖离那坠儿越来越近。
孙皎皎毫无知觉。
“……正好能赶上明日我家的收徒大典,还希望卫师兄能多指教……”
“好。”在那手抓住孙皎皎发簪的前一瞬,卫偃打断孙皎皎的话,将她往前一拉,顺势接下她手里的食盒。
他余光见到那手摸了个空,随后不情愿似的慢吞吞地收了回去。
孙皎皎看着正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脸色微红:“卫师兄……”
“参汤我收下了。”这厢孙皎皎正羞怯着,那厢卫偃却毫无察觉。他递了一个警告的眼神给横梁上的人,面无表情地继续开口道:“多谢孙师妹好意。夜已深,师妹早些休息,明日大典在即,想必府上应当会很忙。”
如此,孙皎皎脸上红晕未散地同卫偃道了晚安,便要转身离开,卫偃出于礼数转过身颔首送她,眼神只得一时离了横梁处。
就是此时短短的一个瞬间,耳边便传来一声细微的“吱唷”。
她进门了?
卫偃眉头一凝,当即便转身回了屋子,连人也不送了。孙皎皎愣了愣,回过身来,只能看见卫偃快步走回房内的背影。
“嘡”地一声,房门被带上。
*
房内半透的蚕丝屏风上,一道纤细的影子正坐在榻边。
刚过了屏风,卫偃就见到司漓正捏着人事不省的窦爻的下巴,似乎正让他咽下什么。
“你给他吃的什么?”卫偃当即将手边的灯盏朝她一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
司漓看也没看,仅凭来物风响,便准确地伸出左手接下了灯盏——连灯油都没洒出来一滴。
“毒药。”司漓没回头,将仍在昏睡的窦爻扶了起来。
卫偃冲到近前的时候,司漓右掌已经贴上了窦爻的背心,一阵热气自她掌心缓缓散开,昏睡的窦爻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
卫偃眉头蹙了一瞬,随后又缓缓松开。
——没人能闲到在三日里紧追二百里路,只为了给一个原本就在生死边缘的小孩下毒。
待到司漓运功结束,她额上已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卫偃没管别的,先上前给窦爻把了脉。
脉息平稳无恙。卫偃用真气一探,隐隐能感觉到一股暖意凝在窦爻的胸腔,缓缓传到四肢,他微凉的身体随着这道暖意化开而变得松弛,连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卫偃悬着的心往下落了落。
他转过身:“你方才给他吃的什么?”
此时司漓已经缓了过来,手持着茶盏正喝茶。
“我不是说过了?”
“我不与你玩笑,”卫偃声音变冷,“要么你说清楚给他喂了什么,要么你今夜就别想离开此处。”
“过河拆桥这词怕是卫山主造的,”司漓一口饮下杯中茶水,“不过也成,本来我也没打算走。”
说着,她放下杯子,走向屋内一角的木柜前,开始翻找起什么。
卫偃不自觉地又皱起眉,走上前去:“你又在……”
话没说完,原本正在柜子前翻着什么的司漓突然转身,往卫偃怀里塞了一卷厚重的被褥。
“拿着。”
卫偃猝不及防地被那被褥一推,差点倒退半步。
“你做什么?”卫偃眉峰蹙得更深,稳住自己。
“准备铺床。”司漓边说着话,边从柜子里又抱出一卷被褥。她越过卫偃走到罗汉床前,将自己的背心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卫偃眼前,“你不是不让我走吗?如你所愿。”
“我睡这,你同小孩睡。”她边坦然地铺床,边下命令,“小孩吃了那药睡得沉,你只要没有梦游的习惯,吵不醒他。”
仿佛他俩多熟似的。
卫偃站在原地顿了顿,接着将手中的被褥一放,拦在司漓面前。
“放肆。”他语气一沉,明明声音不大,却含了不容置疑的气势。
“你说清楚,方才的药丸是什么?”
“你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名字、师出何门?”
“三日前你去梁家庄是为了什么,今夜追到孙家堡又是为了什么?”
司漓将手里的枕头一扔,双臂交叉在前胸:“还有别的吗?可以一并问。”
“你先答了这些。”
“好。”
司漓答得干脆。
“药丸是九香行夜丸,能解这小孩身上的毒。”
“我叫司漓,不知师承。”
“三日前去梁家庄、今日来孙家堡,都是为了找这小孩。”
卫偃神色一凝:“他中了毒?”
“伤他的银弦上淬了毒,这毒药性古怪,周璜不在,他的小徒弟瞧不出端倪也不意外。”司漓端着下巴,不紧不慢地答话,“要不你以为他为什么伤势恶化得这么快?倘若今夜我没来,明早上躺在这屋里的,就是一具尸首。”
卫偃半眯着眼审视,似乎在分辨她方才的话是真是假。
一则,纪十九也说过窦爻身上的伤颇有疑点,却不敢妄下论断,只说等明日周璜回府之后再行定夺。
二则,窦爻方才服下那药丸之后,脉象气息的确好转了不少。
三则,这个叫司漓的女子虽一身邪气,行事说话不似正道,却也能瞧出她并非狡诈之人,与其说她不会撒谎,倒不如说……她似乎不屑于撒谎。
见卫偃盯着她不放,司漓索性就倚上了罗汉床,斜斜靠着玉枕,摆出舒适的姿势。
“还有别的要问吗?捕快大人?”最后的四个字尾音扬起,说不清是戏谑还是挑衅更多。
卫偃冷冷看她一眼,在司漓将脚上的短靴摘下的前一瞬,挪开了视线。
“不知师承是什么意思?”
这女子行事放肆不羁,却携了一身精绝武艺,难探深浅。上次两人在井底过的几招,他并未试出她的全部功力,却也明白她不容小觑。而这武林之中最重师承,问出了对手师从何人,便能探出五分底。
“不知师承”什么的……显然是敷衍。
谁知,司漓却耸了耸肩:“忘记了呗。”
好简单的四个字。
“不说实话?”偏过头去的卫偃蹙了蹙眉,不知是被她粗陋的敷衍还是自然的坦荡激出了几分不悦。
“你怎么知道不是实话?”身后的人反问,“你既然相信我是来救人的,为什么就不相信我真不记得师承了?”
卫偃没回话。他想去瞧她脸上有无说谎的破绽,却又迫于她衣冠不整不能回头。
他无可奈何,缓缓呼出胸口憋着的一口气。
卫偃生得好,没有表情的时候,冷肃中略带几分威严,棱角分明的脸显出生人勿进的气息,天生就生了一副不与人亲近的模样。
盯着他似乎逐渐凝结成冰的侧脸,司漓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愉悦。
“我就是不记得了。”虽是某种意义上的服软,可司漓的语气中仍含着几分倨傲和散漫。她不像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倒像是大发慈悲地赐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也像是懒得追逐的狮子临场放了猎物一码。
“但倘若什么时候我想起来了,我第一个告诉你。”
*
最终,鬼使神差地,卫偃竟真让她在那罗汉床上睡下了。
他妥协了似的,拿起司漓递给他的被褥展开,挨着沉睡的窦爻,躺了下去。
自出江湖以来,他还从未有过这般的被动。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有法子从这个叫司漓的女子手中讨得半分好。
他只是是为了确定窦爻没有危险,才将她留下。
他想。
卫偃最终没熄烛火,火光将罗汉床上人的身影映在屋顶,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原以为房中多了个不知底细的女子,他怎么也不可能睡得着,可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日赶路太累,卫偃刚挨上枕头,没过多久竟当真开始困倦起来。
他总觉得自己不该如此没有防备,可到底还是没战胜睡意。
临入梦前的最后一瞬,他开了口。
“那焦沥……你杀了没?”
像是最后确认司漓是否可信的证据。
瞧不清的罗汉床那头,一个半梦半醒的迷糊声音应了。
“嗯……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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