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铁釜与莲池

薄雾笼罩的深山之中,停僮葱翠。

吱儿喳的鸟鸣声随着晨雾的消散而出现,在深山野墺中,清脆的余音层层回响。

卫偃正在演武场中练剑。

他仅着一层薄衫,汗沁湿了白色的衫子,隐隐显出线条分明的劲瘦身姿。

剑势凌厉。

卫偃聚精会神,手中银白长剑灵动如蛟龙,穿云破浪一般在木桩上穿刺。无论他出招角度与招式如何,或戳刺、或劈砍,剑尖始终准确地戳刺在木桩的同一点上,若有旁人在场,定会为他的剑术精炼而惊叹。

日头逐渐高升,清晨的岚雾渐消,金辉暖热而轻缓地落在他身上。

也正是这时,趁着那朝霞掩护,一柄长剑突然从斜里刺出,直直迎上了卫偃剑锋!

银芒相撞。

噌地一声,两厢金戈交锋毫无预兆地开始!

卫偃习练之中骤然被打断,下意识地便显出了全部的功力相抗。

与之前戳刺固定一点的技法截然不同,对敌时他的剑招如疾风骤雨,悍猛非常,气势全然换了模样;可他的攻击套路却又与习练时无比相似——每一剑都准确地刺向对方的命门要害。

招招凛冽、毫不留情。

然对方亦是好手。

来剑剑势与卫偃所施有异曲同工之妙,显然是同出一门,可这人剑路更偏向灵动轻盈,以招式本身的繁复变化为圣,招招不循法门却又衔接得行云流水,叫人眼前一亮。

若说这卫偃之所长在于剑术卓绝、势不可挡,则来人则更善于随机应变、难以预判。

两厢对战,竟是坚持了五十余招不分高下。

卫偃唇角弯起。

显然,他自一对上来人的长剑,便从招式认出了对方,可偏偏他的手上动作却并未放松,反而越发卖力,显然是生了陪对方玩个痛快的心思。

而反观对手,越往后对招,则越发显得相形见绌——显然以技巧取胜的法子,在卫偃这里,讨不了多久的好处去。

很快,来人的剑势渐颓,已处下风。

又是十招之后,来人终是不敌卫偃,在两剑交锋之时,手腕被卫偃趁机轻轻一敲,手中的长剑登时脱手。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可来人显然并不那么容易服输。

手中失了剑,来人便以身为剑,继续朝着卫偃攻上。谁知手上的招式发出还未过半,便被一双长臂趁机锢在怀里。

“输了别耍赖。”卫偃笑着将那道鹅黄色的影子拉到身前,熟练地将手臂搭在来人的肩上。

“毫厘而已。”

着鹅黄衫子的少女嘴硬地哼了一声,并不服输。她转过身想要重捻剑诀再战一场,却怎么也挣不开卫偃的手臂。

“是,你说的对。”卫偃一边将她朝自己的怀中再揽了揽,一边纵容地点了点头。

卫偃的气息携着几分汗味探进鼻子里,少女皱着鼻子拨拉开肩膀上的手:“你别压我,我都要长不高了。”

“这身量正好,太高了我手臂搭着累。”

少女手肘一动,作势就要怼他,而卫偃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的动作,劲腰一歪,准确地躲过了对方的攻势。

闪避玩闹之间,卫偃瞥见少女颈项上几道明显的抓痕。

“这怎么回事?”他自然地伸出手摸了摸那痕迹,感觉到指腹下的皮肤轻微肿起。

“蚊子,”少女蹙眉,伸手挠了挠,“折腾我一晚上没睡好,不然我不至于输。”

卫偃好笑道:“输剑赖蚊子?”接着又扯下少女抓挠的手,凑近轻搓了搓那红痕,“应该无妨,一会给你上个药膏。”

“这次差点就成了,”少女不甘心地瞪他一眼,“若不是你比我多练了几年,我一定能赢你。”

卫偃眉眼弯起,墨玉般的眸子里盛了满宿星光,尽是宠溺。

“对,怪我生的太早、练的太多。”

“还有就是我今日还没练剑,一下手生了。”

“没错,你要是早上先练了,结果一定全然不同。”

“倘若要换了短兵器,比如短剑刀兵,我方才那招‘飞星度月’就能击中你了。”

“是这样,换了刀兵,你就能赢了。”

少女沉默片刻,大力把卫偃的手臂从自己肩上甩开。

她眯着眼看他:“你哄小孩呢?”

卫偃正色:“怎么会呢。”

眼睛却在说:就是这样。

她踹他一脚。

——没踹到。

少女重重哼了一声,不想搭理他,撇过头去,闻了闻自己身上。

“你好烦。出了这么多汗还碰我,弄得我身上全是你的味道。”

“不喜欢?”

卫偃笑着低头嗅嗅自己,一个不防被她踢中。

“快去洗澡吧你。”少女仰起下颌哼了一声。

卫偃佯装呼痛。

也正是正是这时,两人忽然听见有人在这演武场对面遥遥地叫了一声“师妹”。

卫偃转过头,朝来声处看,没见到人。

方才分明消散了的山岚却转瞬间来由地重新聚集。

再回过头时,身边也没人了。

*

晨钟敲到第四声,卫偃从梦中醒来。

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感觉到了身后人的存在。手的动作比脑子快,卫偃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掌风已经出了袖。

刚伸到一半,手腕却被人抓住。

一阵清泉似的内力将他的掌风慢慢化开。

“捕快大人的防备心一向都这么重吗?”

司漓头也没抬,松了抓着卫偃的手,继续给沉睡着的窦爻把脉。

卫偃回过头,盯着司漓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

瞬息的警觉之后,袭来的是更浓厚的倦意。他仿佛做了一整夜的梦,练了一整夜的剑。

大概是真的被那梦累着了,卫偃心口漫上了一股久违的苦涩和哀伤。

那股哀伤并不激烈,反倒朦朦胧胧。隔了数不清的日夜,它不再是刀子,不会将他的心割出道道难以愈合的伤痕,反而更像是一层织得紧密的渔网,将他整个人缓缓勒紧,困在其中难以自拔。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自虐似的,一遍又一遍回想梦中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尝试记住梦里的那张脸。

甘之如饴。

把了脉,确定窦爻无恙之后,司漓才抬起头,看向仍半倚在榻上的卫偃。

也许是没睡好,他半阖的眼泛着微微的红,将眼睛里原本的冷淡、理智、肃穆和不苟言笑收敛了起来。

他低着头,右手揉着眉心,后颈骨刀子似的,尖锐的凸起一块。不知道是不是司漓的错觉,她仿佛感受到了一丝与卫偃本人极不匹配的脆弱。

司漓避开视线,站了起来。

“小孩情况比我想象中的好,约莫晚上能醒过来,”她走到房间正中,“你洗漱吗?我看屋子里有水,你要是不用,我就用了。”

半晌,卫偃“嗯”了一声,这回才像是真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

“今日周璜先生会回来,估计不用等到今晚,他就会醒,”卫偃直起腰,虽然眼皮仍旧半阖着,却已恢复了平日的冷淡神情,“在此之前,我得问你,到底你想要从窦爻那得到什么?”

“同你有什么相关?”近处传来水声,司漓的声音断续传来,“捕快大人,你管的好多。”

“别这样叫我,”卫偃起身,“我只是想先提醒你一句,倘若你是想要《问渠谱》,我劝你还是放弃。”

“怎么?救了人一命,就觉得人家里的传家宝贝归了潼涼山了?”司漓嘲讽一笑,“小孩还没醒,你这地都圈上了?”

卫偃眉头不自觉再次蹙起:“我只是劝你打消不该有的心思。”

司漓轻嗤一声。

“区区《问渠谱》,我还不放在眼里。”

卫偃浓密的眼睫抬起,下意识想往司漓方向看,可刚要转头,却又意识到不合适。

他声音滞了片刻:“那你想要什么?”

水声哗哗,伴随着衣料摩擦的声音。

司漓懒洋洋地拖了个长音:“我想要什么啊——”

她张了张嘴,突然发觉脑子莫名其妙地空白了一下,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就好像原本要说什么,临出口前突然就忘了。

也好像原本早就忘记了的事情,过了许久,却蓦地在脑子里闪电似的出现了一瞬间。

不过片刻,那水声又继续。

“我想要……”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漱瀣剑,行吗?”

话音才刚落地,卫偃已经近了身。

那两个字像是火药的引信,将卫偃的冷漠和持重瞬间点燃。

结实的长臂压住她的去路,他的拇指扣住弹出剑鞘的佩剑。咔哒一声,卫偃腰间佩戴的精贵剑鞘缝隙之中,隐隐露出剑身雕刻的剑名。

这是他第一次在司漓面前试图拔剑。

而司漓——

“捕快大人,你要不要试试是你拔剑的速度快,还是……”

吹毛立断的薄刃贴着卫偃的喉头。

“……我杀人的速度快?”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