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的第三天,天空终于放晴。
阳光透亮,能清楚照见空气中的纤维。沈江宴把窗帘全部拉开,客厅瞬间被光填满,尘埃在光束里缓慢旋转。
周海山在厨房煎蛋,油花“呲啦”作响,香气顺着门缝飘出来,萦绕在沈江宴脚踝边。
“今天拍合影,叫上那几位邻居怎么样?海山?”
沈江宴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那台奶白色拍立得。
橘圈镜头被阳光照得泛金。
周海山头也不回,把煎蛋边缘焦脆的部分铲进自己碗里,将完整圆润的那只盛进沈江宴的盘子:“嗯,昨天问过了他们了,邻居们都答应了,说十点在走廊集合。”
沈江宴咬了一口蛋,蛋黄在舌尖散开暖意。
此刻阳光很好,他把心底的不安压了下去,随蛋黄一起咽进肚里。
十点整,门铃准时响起。
沈江宴抱着相机拉开门,走廊里已经站了不少人。
最左边是一对情侣,林浪和许潮。
两人穿着同款牛仔外套,领口露出同一串字母纹身——“L&X”。
林浪的刘海长到下巴,说话时会不自觉咬发尾;许潮剃着极短的寸头,耳骨上排了一串银色耳钉。
他们手牵着手,十指交扣。
中间是独居老人赵丙,背有点驼,手里拎着一只褪色的搪瓷缸,杯身上印着“火化场先进工作者”的红字,油漆剥落了不少。
老人冲沈江宴点头,露出几颗带烟渍的牙:“小沈,一会儿把我拍精神点,我那遗照都放得都有些发旧了,是时候该换换新的了。”
最右边是姐妹花姜姜与姜楠。
两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留着及腰黑发,齐刘海下是一双大而空的眼睛。
她们穿着同一条连衣裙,布料是褪色的玫瑰图案,腰线被改得很高,身体比例看起来像两根平行的筷子。
她们不太爱说话,只是经常互相搂着彼此的腰,手指在对方背后拉扯着,指甲修剪得极短,甲床却泛着不健康的青色。
沈江宴举起相机,镜头里的五张脸同时清晰起来。
他按下快门,相纸“咔哒”一声吐出,白色边框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镜头移开的瞬间,他愣了一下——肉眼看过去,五个人站得整整齐齐;可相机里,林浪与许潮的脚踝处只有两团模糊的白雾,像是被水渍晕开的墨迹,又像被人用橡皮轻轻擦掉了。
“再来一张。”
沈江宴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让周海山也进入镜头。
周海山从背后环住他,下巴搁在他肩窝。
第二次快门落下,相纸吐出,沈江宴捏着边缘甩了甩,图像渐渐浮现:这一次,林浪与许潮的脚回来了,却只剩半截。
第三张,沈江宴让所有人坐在楼梯台阶上,打算从下往上拍。
赵丙把搪瓷缸抱在膝头,杯盖上的金属钮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光;姜姜与姜楠并排坐着,四只手在裙摆下悄悄交握,指甲因用力而泛白;
林浪与许潮坐在最前一阶,两人同时把下巴搁在对方肩窝,形成一个对称的心形。沈江宴蹲下身,相机几乎贴地,镜头里五个人的脚同时入镜——却再次空白。
林浪与许潮的脚踝处像被挖掉两块拼图,露出背后灰白的台阶,而台阶上,隐约渗出两滩水渍,形状与鞋底一模一样。
拍完最后一张后,沈江宴把相纸分给众人,自己留着三张。
周海山去屋里搬出一张折叠凳,让赵丙坐下休息;
姐妹花贴着墙根滑坐下去,姿态像两条被剪断的线;那对情侣则牵着手在走廊尽头来回走动,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嚓嚓”的轻响,却没有任何回声。
回到家时已是正午。
沈江宴把三张合照排在餐桌上,用玻璃杯压住边缘,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图像晒得几乎透明。
他打开相机后盖,想确认相纸数量——计数器红色小窗里,数字赫然显示“08”。
他愣住了:相机是搬家前新买的,第一次试机时拍过两张,其中一张是黑片,一张正常,按道理应该还剩“10”,如今却凭空少了两张。
周海山端着两杯柠檬水大步走过来,杯壁凝着细小的水珠。
他顺着沈江宴的目光看向计数器,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可能新机回厂测试过,没清零。”
沈江宴没说话,指尖在“08”上摩挲,数字被阳光晒得发烫,像一块隐形的烙铁。他抬头,看向餐桌上的照片——第三张里,林浪与许潮的脚依旧空白,而台阶上的水渍却愈发清晰,边缘甚至渗出淡淡的铁锈色,像旧伤结的痂。
“有人站位,有人站胃,有人站没了位置。”
周海山忽然开口,自言自语着。
沈江宴猛地转头看他,男人却只是低头喝水,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出眼底的情绪。
沈江宴拿起那张显示半截脚的照片,指尖划过林浪与许潮的脚踝处,触感是相纸的光滑,可心里却像摸到了粗糙的断面。
他想刚才拍照时两人紧握的手,又想起了他们走路时没有回声的脚步,那些细微的异常此刻在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
“他们……一直这样吗?”
沈江宴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干涩。
周海山抬眼看他,眼神平静:“搬来时,没怎么见过他们出门,偶尔在走廊碰到,也总是这样牵着手。”
他顿了顿,补充道,“赵大爷说,他们是去年秋天搬来的,好像是从南方过来的。”
沈江宴点点头,把照片放回桌上,又看向赵丙的照片。
老人笑得很实在,搪瓷缸上的红字虽然剥落,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工整。
他想起老人说要换遗照的话,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姐妹花的照片里,两人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依旧空茫。
沈江宴记得刚才拍照时,她们的手指在对方背后交握得很紧。
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沈江宴把照片收进相册,却故意把第三张反扣在最后一页。
他告诉自己,只是光线问题,只是拍立得偶尔失灵,就像暴雨夜电梯里亮起的404——总有合理的解释。
可当他合上相册时,却听见塑料膜下传来极轻的“咔哒”声。
他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往外看。
走廊尽头,林浪与许潮还在来回走动,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从脚踝处齐齐断开,像两株被剪去根系的植物,悬浮在干燥的空气里。
沈江宴盯着那截断影看了很久,直到眼睛有些发酸。
周海山走过来,从身后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别看了,下午还要整理书房的箱子。”
“海山,”沈江宴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些照片,还有他们的影子…。”
周海山沉默了几秒,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世界上奇怪的事多了去了,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温和,“晚上想吃什么?我去买菜。”
沈江宴没回答,只是看着他。
周海山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水,依然看不出任何波澜。
可他总觉得,对方知道些什么,只是不肯说。
又过了一会儿,沈江宴轻轻叹了口气:
“随便吧,简单点就好。”
周海山笑了笑,转身去拿外套。
沈江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不安像潮水一样,涨了又退,退了又涨。他走到餐桌前,拿起那本相册,翻开最后一页。反扣的照片依旧静静躺着。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照片翻了过来。第三张照片上,台阶上的水渍颜色似乎又深了些,铁锈色的边缘蔓延开来。
沈江宴的指尖轻轻落在水渍上。
走廊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大概是赵丙回屋了。
沈江宴把相册合上,放回抽屉里。
他知道,有些事情或许注定无法解释,就像那两张凭空消失的相纸,像林浪与许潮断在脚踝处的影子。
下午整理书房时,沈江宴在一个旧纸箱里翻出了一本笔记本,是他大学时用的。
他随手翻开,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他和大学室友的合影,背景是学校的图书馆。
照片上的人笑得灿烂,影子完整地落在地上,没有任何异常。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怀念。
那时候的世界多简单,没有奇怪的照片,没有断截的影子,只有阳光、书本和年轻的欢笑。
周海山走进来,看到他手里的笔记本,笑了笑:“还留着这个?”
“嗯,翻出来看看。”
沈江宴合上书,“那时候真好。”
“现在也不差啊。”
周海山走过来,拿起一摞书放进书架,“至少,我们有自己的家了。”
沈江宴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的不安渐渐淡了些。
是啊,他们有自己的家了…。
傍晚时分,周海山做好了晚饭。
两菜一汤,简单却很温馨。
沈江宴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熟悉的味道在舌尖散开。
吃饭时,沈江宴偶尔会看向窗外,走廊里已经没人了,大概都回了自己的家。
吃完饭,沈江宴争着去洗碗。
周海山无奈只能坐在客厅看电视,新闻里播报着本地的天气,说明天又是晴天。
沈江宴洗完碗出来,坐在周海山身边。电视的光映在两人脸上,忽明忽暗。
他靠在周海山的肩膀上,听着对方平稳且沉重的呼吸声。
或许,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沈江宴想。
不管发生什么周海山都是他最坚强的后盾。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走廊里的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海山…别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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