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沈江宴拉开冰箱门,冷气扑到脸上,带着受潮的纸板味。
他从里面掏出那盒仅剩的牛奶——搬家那天在便利店随手拿的,外包装结着细密的水珠。
牛奶保质期三十天,理论上还剩一半时间,可盒身底部却凹进去一小块。
沈江宴用指腹按了按,发出轻微的“咔”声。他撕开锡纸封口,牛奶流出的声音比想象中黏稠,落进玻璃杯时却突兀地“咚”了一声。
低头看去,杯底沉着一粒黑灰,大小如芝麻,边缘不规则,像是被烧过的纸钱残片。他用指尖碰了碰,黑灰立刻散开,变成更细的微粒,悬浮在乳白色的液体里。
第一口牛奶进嘴,甜腥混合着铁锈与尘土的味道涌上来。沈江宴皱紧眉,把杯子往旁边挪了挪。
“怎么了?”
周海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浴室门打开时的蒸汽。他头发还在滴水,T恤领口被湿气浸得变形。
沈江宴把杯子递过去:“杯底有东西。”
周海山接过杯子,连看都没看,仰头一口喝光。喉结上下滚动,发出清晰的“咕咚”声,最后一滴牛奶在他下唇悬停,被舌尖卷了进去。
他放下空杯,忽然笑起来——不是平日里那种克制的弯唇,而是毫无保留的笑,牙龈与牙根都露在外面。
壁灯的光落在他口腔深处,能看到上颚那条幽暗的隧道,尽头悬着小小的悬雍垂。那笑容太大,眼角挤出细纹,可细纹里却没有任何褶皱的阴影。
沈江宴盯着他的嘴角,那里沾了一粒极细的黑灰。
“什么味?”他开口,声音卡在喉咙中间。
周海山用拇指抹了抹嘴角,黑灰被抹开,变成更淡的污渍:“有点腥,大概是焦糖糊了。”说着,他把空杯倒扣在沥水架上,玻璃与不锈钢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声。
沈江宴的目光落在牛奶盒侧面,那里印着一行极小的生产日期:202X.05.XX,后面跟着工厂编号。
他记得这个日期,新闻里滚动播放过:两年前同城地震,震中就在那家乳品厂附近,当日生产线紧急停机,所有库存封存。可手里的盒子却完好无损,甚至带着新鲜的水珠。
“生产日期是地震那天。”
沈江宴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周海山正用毛巾擦头发,闻言停顿半秒,继续手上的动作,毛巾绒毛在他发梢炸开:“批次问题吧,厂家把旧包装回收了。”
“回收的包装会没有标识?”沈江宴追问,“而且那黑灰有灼烧过的味道。”
周海山俯身,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别管这些了,喝完就睡了,嗯?”
沈江宴没再说话,任由周海山牵着走向卧室。灯关上的瞬间,黑暗像一块湿透的布蒙下来,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一次比一次重。
周海山从背后环住他,手掌覆在他胸口,掌心的温度穿过睡衣传过来。黑暗里,男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声带的震动贴在耳后,带来细微的麻意。
“还要亲亲吗?”周海山的声音极轻。
沈江宴忽然清醒,睡意瞬间散去。
他悄悄翻身,面对墙壁,摸出手机按下电源键,屏幕的光芒照出他紧绷的指节。打开搜索页面,输入“地震乳品厂库存”,跳出的新闻图片里,厂房塌了半边,钢筋弯的不成样,官方通报写着:当日生产线全部封存,无一流入市场。
指尖继续下滑,看到一条被折叠的论坛旧帖,帖子配图模糊,却与手里那盒牛奶的外包装一模一样,连底部凹陷的形状都分毫不差。
沈江宴的喉咙发紧,屏幕光在他脸上投出一片幽蓝,像给皮肤镀上一层薄冰。
背后,周海山的呼吸渐渐平稳,已经可以判定他已经睡着了。沈江宴悄悄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能听见脚骨与木地板接触时的极轻“咔”声。
他走到厨房,拉开冰箱,冷气再次扑到脸上,带着潮湿。那盒牛奶已经空了,被周海山压扁,盒身对折着。沈江宴把它展开,底部的生产日期在黑暗中依旧清晰,数字边缘却微微凸起。伸出手指用指尖去触摸,从凹凸处传来了细微的刺痛。
垃圾桶里,黑灰已经干涸,变成更细的粉末,却仍旧保持着最初的形状。
沈江宴用牙签挑起一点,放在手机光下,粉末呈现出暗红色,带着极淡的铁锈味。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沈江宴汗毛竖了起来他缓缓回过头去,看见周海山站在走廊尽头,背对着灯光,脸藏在黑暗里,只有牙齿反射着一点微亮的白——他又在笑,而且笑得比刚才更深,牙龈与牙根全部暴露。
周海山手里捏着那只空玻璃杯,杯底残留着一层极淡的黑灰,被指尖晕开,像给玻璃镀上一层看不见的雾。
沈江宴屏住呼吸,听见对方开口,声音在黑暗里不停地被放大,贴着耳膜炸开:“已经喝完了,没事了。”
黑暗里,周海山继续笑着,笑声渐渐变得空洞,一层又一层地叠加。
沈江宴站在原地,没敢再动。厨房的灯没开,只有手机屏幕还亮着,光线下,牛奶盒上的生产日期愈发变得清晰。
他想起周海山喝下牛奶时毫不犹豫的样子。
“你早就知道牛奶有问题?”。
周海山的笑声停了停,黑暗中,他的轮廓微微动了动:“知道又怎么样?”
“知道为什么还要喝?”
“因为你在看。”周海山的声音很平静,“你要是觉得不对劲,我喝了,你就不用纠结了。”
沈江宴攥紧手机,屏幕的光把他的指节照得发白:“这不是纠结的事,那牛奶可能是过期的,甚至……可能是有问题的。”
“有什么问题?”
周海山往前走了两步,黑暗中的轮廓更近了些,“喝下去,不就知道了?”
“你……”
沈江宴一时语塞,他没想到周海山会是这个反应。
“别想太多。”
周海山的声音缓和下来,“就是一盒牛奶而已,明天扔了就好。”
“可生产日期……”
“我说了,批次问题。”
周海山打断他,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快回屋睡吧,很晚了。”
沈江宴却没动静,目光依旧落在那盒被压扁的牛奶上。他总觉得,事情不止是一盒牛奶那么简单。自从来到这里后总是感觉到不太舒服,奇怪的事情总是会突然发生。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沈江宴问,声音很轻,听得出来他在颤抖。
周海山沉默了片刻,随即开口
“没有。”
“那你为什么对这些奇怪的事情一点都不惊讶?”沈江宴追问,“电梯里的404,照片里的空白,还有这盒牛奶……你就不好奇吗?”
“好奇又能怎么样?”周海山的声音里带了点无奈,“能改变什么?不如不想。”
“可我想知道。”
沈江宴坚持着,“我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海山没再说话,走廊的壁灯忽明忽暗地闪了两下。沈江宴看着他的轮廓,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个一直以来让他觉得安稳可靠的人,在这一刻起却怎么都看不真切。
过了好一会儿,周海山才开口:“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周海山的声音低了下去,“回屋吧,听话。”
沈江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关掉手机屏幕,跟随着周海山的脚步回到了卧室。躺在床上,他睁着眼睛看着黑暗,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周海山那空洞的笑声。身旁的人呼吸又变得均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沈江宴侧过身,看着周海山的侧脸。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轮廓,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周海山的脸颊,触手温热,那是最真实的温度。
“海山。”他轻声喊。
“嗯?”周海山应了一声。
“明天……我们就把那盒牛奶扔了。”
“好。”周海山的声音很轻,“快睡吧。”
沈江宴又一次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杯底的黑灰,周海山露齿的笑,还有那句含糊不清的低语。他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但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卧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沈江宴把脸埋进周海山的颈窝,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脱离不开的依赖。他紧紧抱住身边的人,他觉得这样才能驱散心底那股寒意。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沈江宴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进到梦里,他又看到了那盒牛奶,盒子底部的凹陷越来越大,像一张张开的嘴,里面涌出源源不断的黑灰,把整个房间都淹没了。
周海山就站在黑灰里,依旧笑着,牙齿在黑暗中闪着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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