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话

这间木屋看起来年代有些久远,屋内到处都堆放着生活用具,朱辞秋躺的地方正对一扇木窗,她能从被支起的木窗口看见外头葱郁的云杉树林。

窗下摆放着木桌,上头堆满了竹简与书。

朱辞秋看着窗外一会,又侧过头看见不远处的火炉旁,摆着一个摇椅。她坐起身,揉了揉脖颈,见摇椅上头躺着一位满头花白的老者。

似是听见木床吱呀作响的声音,那假寐的老人一下便睁开眼,扭过身子看向她。

是大雍人。

老者看着她,摸了摸花白的胡须,和蔼道:“你醒啦?”

朱辞秋沉默不言,只是略带警惕地环顾四周。她看见对面角落里堆放的木柴与麻袋,又看着老人身上的粗布衣裳,最后直起身子往那木桌上看了两眼,上头似乎还有残存的药渣。

但她不精通医术,并不确定。

等她警惕着下床,走近老人时,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浓重的药味,像是常年泡在药房煮药一般,被熏入味了。

老者笑眯眯地看着她,似乎瞧出了她的警惕,主动开口:“别紧张小姑娘,老朽只是个喜欢在深山老林中躲清闲的大夫罢了。”

“老人家,”朱辞秋走向门口,出声问道,“这里算是深山老林吗?”

老者笑道:“此处名作云岭山,如今南夏人一般只在靠近弥漯河的附近活动,绝不会往深处来,如此,怎么不算呢?”

“为何?”

“那自然是老朽的手段。”

朱辞秋闻言看了一眼老者,她搬过凳子坐在一旁,看着火上挂着炉子,问道:“乌玉胜怎会知道你在此地?”

老者依旧笑着:“这是机缘,说不得。”

“他人呢?”

“去给老朽抓野物做口粮咯,他正好以此换诊金。”老者躺在摇椅上,一下又一下地摇着,看起来惬意十足,“那小子一声招呼不打,就要老朽治你受损的手伤,我得要点报酬。”

朱辞秋一愣,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手?”

“我方才瞧了两眼,你那手被利器贯穿又医治得不妥当,如今怕是稍微使力都会疼痛难耐吧?”老者略微抬起头,用手指了指她的右手,“这种伤,若不及时医治,后头就算再如何治,都不会好得很彻底。但老朽可是——”

朱辞秋并没有让他将话说完。她攥紧右手,蹭的一下站起来,冷笑一声:“我不治。”

老者一愣,正要说话时,忽然木门从外头被撞开,乌玉胜双手各拎着两只野兔,他面色阴翳地盯着朱辞秋,将那四只兔子扔在老者脚下。老者先是看了眼兔子,又看了眼朱辞秋,最后看向乌玉胜。

他了然地笑了两声,站起身走向乌玉胜,拍了拍他的肩膀后留下一句:“诊金老朽可就收下了,不过你们俩还是好好商量到底治不治吧!”

然后便出了门,还贴心地将门给他们关上。

朱辞秋眼底的寒光再也藏不住,她直勾勾地盯着乌玉胜,发出一阵笑声,却并不悦耳,她走至门口,在他身旁停下,语气冰寒刺骨:“我的事,轮不到小少主插手。”

正要继续往前走开门,却被乌玉胜拽住胳膊。她动也不动,只冷漠地吐出两个字:“放手。”

乌玉胜也不动,两人就这般僵持在原地。

周围安静的她只能听得见自己与乌玉胜的呼吸声,气氛越发凝固,就好像呼吸都停滞一般。

她猛地甩开乌玉胜的手,想要打开门走出去,却被后者再次拉住,他将她拽了回去,并堵在门口。

乌玉胜神情凶恶又严肃,他用另一只手拉住她的右手手腕,举在她面前,压着怒气质问:“殿下为何不治?”

朱辞秋抬起头,眼神比往日都要冰冷无情,甚至带上了厌恶。她笑出声,“你让我治,我便要治?”

“况且,那日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为何便能断定我的右手,是真的有伤?”

乌玉胜低垂着眼,似乎不愿多言,随即他便再次抬眼,恢复了往常的表情,“殿下别忘了,在这里,是我说了算。殿下不愿治也得治,有没有伤,那老头一眼便知。”

她挣脱几下,却被乌玉胜更加用力地握住手腕,于是她便低头看向那裸露的宽大的手背,一口咬了上去。

那是她此生用过的最大的力道,但乌玉胜仍然抓着她的手腕不肯松手,就连鲜血被她咬了出来,顺着手背滴在地上他都没有一丝颤抖。

朱辞秋烦了,觉得没劲,便松了口看向被她咬出一排血印的手背,轻声道:“乌玉胜,我不想治。”

乌玉胜似乎对她突然软下来的语气感到惊讶,禁锢着她手腕的手松了一瞬,但很快便又握紧。他用原先拉住她胳膊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看向他。

“别想耍花招,殿下。”

朱辞秋脸上露出觉得他好可笑的神情,她望向他,嘴角又扯出一丝自嘲的笑容:“乌玉胜,这是第十一年了。可你还是不了解我。”

乌玉胜一怔,脱口而出:“我是最了解殿下的人。”

“不,”她笑着,眼里的嘲讽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我从不觉得弹不了琴,下不了棋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恰恰相反,当我知晓我再也不能弹琴时,我很高兴。”

“因为我解脱了。”

她看着面前男人因为这句话而呆愣的神情,继续道:“我从不喜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所学的每一样东西,我都厌恶至极。什么大雍第一才女,那只不过是他们在失去了心爱的儿子后强加在我身上的冠冕,为了那所谓的继承皇室荣耀,让我被困在糜烂阴影之中一日又一日。”

“今日我未曾猜出你的意图,是因为我了解你,所以觉得你不会干这般蠢又无用的事。不过这次你倒是真出乎我的预料,只单凭我的一句话,便带我来此治伤,该说你是想让我继续为你的族人献艺羞辱我,还是仍旧对我情根深种不愿见我受伤呢?”

乌玉胜沉默着,良久,他松开了手,却又按住她的肩膀,眼中的偏执不减反增,“殿下,有伤不治,伤口是会生脓溃烂的。”

“为何要选择一直被困在阴影糜烂之下?”他擦掉她嘴角的血渍,“殿下感觉不到痛吗?若殿下不愿迈出,那我便替殿下将恶脓连同腐肉一并除尽,好叫殿下不再痛苦。”

“这几日,殿下便待在此处吧。”

朱辞秋忽然笑了,“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目的啊,乌玉胜。为彻底阻断我与乌玉阙在春狩前接触,特意将我诓骗至此。”

乌玉胜没有说话,他只是注视着她许久后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容。

他缓缓松了手,打开门走了出去。

朱辞秋见他出去后如脱力般坐在身后的凳子上,低头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右手。

被捅穿的掌心怎么会不痛呢。骑马拉缰绳的会痛、被人拽着按掌心的时候会痛、用手端着茶碗端久了会痛,就连攥住手心的时候,也会感到痛意。

她对乌玉胜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唯有一句未曾说出口,她感受这些带给她屈辱的痛意,是要这些痛意时刻提醒着她,南夏人与她不共戴天,她不能心软亦不能失去理智。

老者端着一碗药缓缓走了进来,见她这模样,乐呵呵地说了句:“看来小两口聊得不是很愉快啊!”

朱辞秋沉默地看了眼老者,不想理他。

“小姑娘,年纪轻轻戾气可不要跟乌玉胜那小子一样重哦!”老者将手中的药碗递给她,“我们当大夫的,自然是先尊重伤者的意见,你若实在不愿治,我便不治了。”

她抬起头,看了眼老者,又看了眼药碗,道:“那你这是何意?”

“这可不是治你手上伤的,”老者坐在一旁,脸上仿佛永远都是笑呵呵的,“你心中郁气太重,得先喝碗静心安神的凉药,不然很容易早死的!”

朱辞秋沉默一瞬,还是端过了药碗,低头喝了一口,便道:“苦。”

“正所谓良药苦口,这可是老朽独家秘方,天下只此一份!”

她听见这话喝药的动作略微一顿,心中稍疑。她又抬头看向老者,忽然轻声问道:“不知您贵姓?”

老者仿佛觉得这安神药果然有用,他赞许地看了眼软了脾气的朱辞秋,道:“无名小卒罢了,哪里算得上贵姓。老朽姓杜,你就叫老朽杜大夫吧!”

朱辞秋心中略有些猜测,但此刻并非证实的时候,她喝完药站起身,在门口张望了一下。

“他走了?”

“没有呢,我叫他去隔壁柴房帮老朽劈柴静静心。”杜大夫道。

她将门关好,并插上木梢。

“杜大夫,我身中一毒,此毒我想解。”她坐回原地,向杜大夫伸出手,“却不知您可否能解?”

杜大夫一愣,他一手摸着胡须一手把脉,半炷香后他放开手,盯着她道:“回转丹毒性太怪,老朽需要拿到回转丹的原料,才能有把握制成解药。”

“不过,”杜大夫话锋一转,“这般麻烦的事情我向来不愿沾身,所以就算有原料,老朽也不想帮你。”

朱辞秋收回手,道:“医者仁心,杜大夫忍心见我痛苦而死?”

杜大夫笑道:“老朽若有仁心,便不会在这,合该去那外界悬壶济世去了。再者说,你与南夏的纠葛牵扯太深,老朽可不想蹚浑水。”

朱辞秋挑眉:“你知道我的身份?”

“老朽好歹活了些岁月,不是睁眼瞎。”杜大夫捋了捋胡须,摆手道,“所以老朽不接。”

“你徒弟是不是叫杜与惟。”

一句话,让杜大夫的手一顿,猛地看向朱辞秋,眼中的惊异随之转为警惕,他看了眼门外,又看了眼她。

不等杜大夫自己承认,她便知道此事确切无疑了。

她笑道:“怪不得他在南夏境内修木屋无人发现,原来如此。”

“我若将他行踪告知给乌图勒,说他有绝世医术,能使人长生不老。你猜他会是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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