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城,鱼龙混杂的棚户区。这里充斥着贫苦百姓、逃役的工匠、见不得光的亡命徒,以及各种蝇营狗苟的生意。污浊的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炭和腐烂食物的气味,与皇宫内的龙涎香判若云泥。
云何栖对这里却如鱼得水。他搀扶着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的元不渡,七拐八绕,避开几处看似有混混聚集的角落,最终钻进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尽头。他挪开一个破旧的、散发着馊味的泔水桶,后面竟露出一个低矮的木门。
他用一种特殊的节奏敲了敲门,片刻后,木门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双警惕的眼睛在黑暗中打量了他们一下,尤其是在看到元不渡那明显不似常人的苍白面容和一身血污时,明显犹豫了一下。
“老瘸子,是我,栖小子。”云何栖压低声音,语气熟稔,“开门,借你地方躲躲风,价钱好说。”
里面的人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拉开了门。一股更浓烈的药味和霉味混合着传来。
屋内极其狭窄昏暗,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摇曳着。一个头发花白、瘸着一条腿的干瘦老头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板床边,床上堆满了各种不知名的草药和瓶瓶罐罐。他看了云何栖一眼,又看了看几乎昏迷的元不渡,沙哑着嗓子:“麻烦人物?”
“天大的麻烦。”云何栖毫不避讳,小心翼翼地将元不渡扶到屋里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矮榻上躺下,“伤得很重,内伤外伤都有,劳您驾,给看看,用最好的药。”他边说,边从怀里摸出几片薄薄的金叶子,塞进老瘸子手里。
老瘸子掂量了一下金叶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没再多问,挪过来开始检查元不渡的伤势。当他解开元不渡染血的衣襟,看到那纵横交错的伤口和内息紊乱的脉象时,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外伤还好说,敷上药,静养便是。但这内伤……”老瘸子摇了摇头,“郁结于心,经脉受损,又强行催动内力,已是油尽灯枯之兆。能撑到现在,全凭一口硬吊着的真气和他自身根基深厚。老夫这里只有些寻常药材,吊命尚可,想根治……难。”
云何栖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元不渡伤重,却没想到严重到这个地步。“需要什么药?我去弄!”
老瘸子报了几个药名,都是些珍贵稀有的药材,寻常药铺根本不见得有。“而且,就算有药,也需有内力精深之人,每日为他疏导经脉,化开药力,连续七日,不能中断。否则,药石罔效。”
云何栖沉默了片刻,看着榻上元不渡因痛苦而微蹙的眉心,那脆弱的样子与他平日里的冷漠强大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深吸一口气,对老瘸子道:“药,我想办法。这七日,我为他疏导内力。您只管准备好外伤药和稳住他心脉的方子。”
老瘸子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你自身内力也算不得多么精深浑厚,为他疏导,耗损极大,一个不慎,你自己也可能……”
“我知道。”云何栖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照做就是。”
老瘸子不再多言,开始熟练地调配金疮药和煎煮固本培元的汤药。
云何栖走到榻边,蹲下身,看着元不渡毫无血色的脸。他伸出手,想碰碰他,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最终只是替他拢了拢散落的墨发。
“元不渡,”他声音很低,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听见没?你欠我的债,又多了一笔。这次可是救命的大债,你可得好好活着,慢慢还。”
元不渡似乎听到了,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是这个简陋污浊的陋巷小屋里,一段近乎与世隔绝的时光。
云何栖几乎是不眠不休。他利用自己之前布下的、未被完全摧毁的隐秘渠道,不惜重金,甚至动用了一些非常手段,终于在两天内凑齐了老瘸子所需的大部分药材。缺的一味主药“九叶赤灵芝”,他更是冒险潜入京城一家与皇商关系密切的大药铺的秘库,“借”了出来,引得那家药铺第二天鸡飞狗跳。
拿到药后,他便开始了每日为元不渡疏导内力的过程。
这过程远比想象中更艰难和凶险。元不渡内力属性偏寒,且因为心绪郁结和伤势,内力在经脉中滞涩不堪,如同冰封的河流。云何栖需要耗费极大的心神和内力,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自己的真气,如同春阳化雪般,一点点疏通那些淤塞的经脉,将药力化开,输送到他受损的五脏六腑。
每一次疏导结束,云何栖都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汗水浸透,脸色比元不渡好不了多少,内力消耗巨大,需要打坐调息许久才能恢复少许。但他从未有过一刻迟疑,每日准时开始,直到元不渡的气息变得平稳一些才停止。
老瘸子在旁边看着,偶尔会摇摇头,嘟囔一句:“两个不要命的疯子。”
元不渡在昏沉中,并非全无感知。他能感觉到那股虽然不算特别浑厚,却异常坚韧和温暖的内息,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在他冰冷的经脉中流转,驱散着蚀骨的寒意和剧痛。那感觉,像是在无边黑暗的冰原上,看到了一簇微弱却执着燃烧的篝火。
偶尔,在短暂的清醒时刻,他会看到云何栖守在他榻边,或是打坐调息,或是靠着墙壁小憩,那张总是带着嬉笑怒骂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疲惫和专注。他会看到他下颌那道旧疤,在跳动的油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有一次,他醒来时,正看到云何栖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小心翼翼地吹凉,然后试图喂给他。动作笨拙,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差点把药碗打翻。
“……我自己来。”元不渡声音微弱。
云何栖吓了一跳,随即瞪他:“别动!你是伤员,老实躺着!”他强硬地将一勺药汁凑到他唇边,语气凶巴巴,眼神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紧张。
元不渡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沉默地张开了嘴。药汁极苦,但他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
云何栖看着他顺从——在他看来——的样子,心里莫名一软,嘴上却道:“这就对了。乖一点,伤才好得快。”
元不渡闭上眼,没理他。但云何栖却觉得,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似乎在这陋巷的药香和污浊里,融化了一点点。
在元不渡伤势稳定,可以进行短时间活动的第五日,小屋迎来了第一位访客。
来者是一个穿着普通商人服饰、面容精干的中年人。他敲门的节奏与云何栖那日相同。开门后,他看到云何栖和榻上的元不渡,眼中闪过一丝激动,随即化为沉静。
“莫老。”云何栖显然认识他,侧身让他进来。
来人正是藏剑山庄的老管家,莫怀远。他快步走到榻前,看着元不渡,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咽:“少主……老奴……老奴终于又见到您了!”他想要行礼,却被元不渡用眼神制止。
“莫伯伯,不必多礼。”元不渡的声音依旧虚弱,但比前几日有了些力气,“外面情况如何?”
莫怀远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神色凝重地开始汇报:“京城戒严,各处关卡盘查极严,尤其是寻找二位。皇帝震怒,陆危楼的皇城司和刑部的人像疯狗一样四处搜查。赵无忌的残余势力被清洗得很厉害,但我们也趁机吸纳了一些对朝廷不满、或受过藏剑山庄恩惠的旧部。”
他顿了顿,继续道:“李慕云公子利用他家的商队网络,正在将我们的人手和资源悄悄向江南转移,那边天高皇帝远,漕帮和盐帮势力错综复杂,便于我们隐匿和发展。另外,关于当年的流言,按照云……云公子的吩咐,我们已经通过茶楼酒肆、说书先生等多个渠道散播出去,虽然朝廷在极力压制,但在江湖和部分士林中,已经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元不渡静静听着,目光沉静。这一切,显然在他昏迷期间,云何栖已经与莫怀远等人取得了联系并做出了安排。他看向云何栖,后者正懒洋洋地靠在门边,一副“小事一桩”的模样。
“做得很好。”元不渡对莫怀远道,“告诉慕云,江南之事,由他全权负责,务必稳妥。我们需要一个根基。”
“是,少主!”莫怀远恭敬应道。
“还有,”元不渡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查清楚,当年除了赵无忌和宫里那位,还有哪些人,具体参与了藏剑山庄之事。我要名单。”
“老奴明白!”莫怀远眼中也迸发出仇恨的光芒。
莫怀远带来了一些干净的衣物、食物和银钱,并留下了一个紧急联络方式后,便匆匆离去,他不能在此久留,以免暴露。
小屋再次恢复了寂静。
云何栖走到元不渡身边,递给他一个温热的馒头:“吃点东西。莫老先生办事稳妥,江南那边安排好了,我们就动身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
元不渡接过馒头,慢慢吃着。他看着窗外陋巷狭窄的天空,忽然开口:“为什么?”
“嗯?”云何栖一愣。
“为什么做这些?”元不渡看向他,鸦青色的眼瞳里是纯粹的探究,“散播流言,联系旧部,安排退路……这些,早已超出了你最初‘逐利而来’的范畴。”
云何栖与他对视,脸上的嬉笑慢慢收敛起来。暖褐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些复杂,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认命般的坦然。
“元不渡,”他说,“我云何栖这辈子,偷过珍宝,骗过巨富,坑蒙拐骗的事没少干。我一直觉得,这世上没什么是钱和利益衡量不了的。”
他往前走了一步,靠近榻边,目光紧紧锁住元不渡的眼睛。
“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看到你金殿上那不要命的样子,我他妈就觉得,那些钱,那些宝贝,真没劲。”
“看到你躺在这里,气息奄奄,我就觉得,这世上要是没了你元不渡,就算有金山银山摆在面前,也他妈没意思透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元不渡的心上。
“所以,别问我为什么。”云何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他特有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却又无比认真,“你就当老子这辈子做的最亏本、也最他妈心甘情愿的一笔买卖,就是把自己赔给你了。”
“你的仇,我帮你报。你的路,我陪你走。”
“这辈子,赖定你了。”
陋巷寂静,只有油灯偶尔爆开的灯花轻微作响。元不渡看着云何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炽热到几乎烫人的光芒,那颗在仇恨冰封下沉寂了二十年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冰层碎裂,涌出滚烫的洪流。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云何栖。许久,他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个点头,重于千钧。
云何栖眼睛骤然亮了起来,那光芒几乎要驱散这屋中所有的阴暗。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无比的笑容,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他知道,他这块滚刀肉,终于,彻彻底底地,赖上了这块淬毒的美玉。而他,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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