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疏导之期结束那晚,元不渡久违地陷入了深沉无梦的睡眠。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感觉体内那股滞涩锥心的寒意消散大半,虽然内力依旧空虚,经脉却通畅了许多,连窗外陋巷的嘈杂声都显得清晰起来。
他微微一动,便察觉到异样。云何栖竟和衣睡在榻边的地上,只垫了层薄薄的草席,一条胳膊还无意识地搭在榻沿,仿佛随时准备起身。他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嘴角却微微上扬,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元不渡静静看了他片刻,没有惊动他,自行尝试运转内力。气流虽弱,却温顺地沿着经脉游走,不再有刺骨的疼痛。他知道,最危险的关头已经过去。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动静,云何栖睫毛颤了颤,立刻醒了过来,眼神在瞬间的迷茫后迅速聚焦在他身上:“醒了?感觉怎么样?”他一边问,一边自然地伸手去探元不渡的腕脉。
“无碍了。”元不渡任他动作。
云何栖仔细感应了片刻,终于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总算把这阎王爷的债暂时还上了!”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睡得僵硬的筋骨,“老瘸子的药和我的内力,总算没白费。”
这时,老瘸子也端着早饭进来,看到元不渡的气色,点了点头:“底子好,命算是捡回来了。再静养一段时日,功力当可恢复七八成。不过,心境郁结非药石能医,还需自行开解。”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元不渡一眼。
元不渡微微颔首,算是谢过。
三人简单用了些清粥小菜,云何栖便道:“此地不宜久留。莫老先生那边传来消息,南下路线已经安排妥当,我们今晚就动身。”
是夜,一辆装载着普通布匹的货车,在朦胧的夜色中驶出了混乱的外城棚户区。元不渡和云何栖藏身于货箱的夹层之中,伴随着车轱辘单调的声响,离开了这座承载了太多血腥与阴谋的帝都。
一路南下,关卡盘查果然严密。但莫怀远安排得极为周到,路线迂回,接应之人身份干净,加上云何栖随机应变的机敏和偶尔“顺手牵羊”弄来的伪造路引,他们竟有惊无险地穿过了数道封锁线。
越往南,空气越发湿润,景色也从北方的苍凉壮阔变为小桥流水。近一个月的颠簸后,马车终于驶入了江南地界,停在了太湖畔一座不起眼的庄园外。
庄园白墙黛瓦,掩映在修竹之中,门上匾额写着“听竹小筑”四字,看似是某个富商休憩的别院。早已接到消息的莫怀远已在门口等候,他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着锦袍、面容儒雅精明的年轻男子,正是之前与莫怀远一同暗中运作、利用家族商贸网络为他们提供助力的李慕云。
“少主!”莫怀远见到元不渡安然下车,激动地迎了上来,眼圈微红。
李慕云也上前一步,拱手行礼,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元公子,云兄,一路辛苦了。在下李慕云,家父李承谦,曾受叶老庄主大恩。”
元不渡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有劳。”他记得这个名字,是当初那个因明月珮而死的旧部之子。
云何栖则笑嘻嘻地拍了拍李慕云的肩膀:“小李子,这次多亏了你家那些神出鬼没的商队通路!”
众人进入庄园,内部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布置得雅致而舒适,仆从虽不多,却个个眼神精干,行动无声。
安顿下来后,莫怀远和李慕云详细汇报了目前的情况。
“根据少主之前的要求,我们初步筛选出了一些当年可能参与或知晓内情的人员名单,但核心的几人,口风极紧,或者已经不在人世。”莫怀远递上一份名单,“不过,我们查到一条线索,当年负责具体调动城外驻军、配合赵无忌封锁藏剑山庄外围的,是当时的兵部侍郎,如今的漕运总督,高文渊。此人极得皇帝信任,是皇帝在江南的钱袋子和眼线之一。”
“高文渊……”元不渡看着这个名字,眼神冰冷。
“此人贪财好色,但行事谨慎,身边护卫森严,且与江南武林一些门派关系暧昧,动他不易。”李慕云补充道。
云何栖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抛接着一个橘子:“不容易?那才有意思。皇帝老儿远在京城,咱们就先剁了他伸在江南的爪子,顺便看看能不能撬开他的嘴,掏出点有用的东西。”
他的目光转向元不渡,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怎么样?元大侠,活动活动筋骨?”
元不渡放下名单,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他看向窗外烟雨朦胧的太湖,声音平静无波:“可以。”
要动高文渊,不能硬来。
此人身为漕运总督,掌管南方漕粮赋税运输,位高权重,自身府邸戒备森严,且极少单独外出。
机会很快到来。七日后,高文渊将在他的太湖画舫上举办一场私宴,邀请江南几位有名的盐商、丝商,以及本地几位武林名宿,名义上是赏荷品茗,实则多半是为了利益勾连。
“画舫之上,守卫必然外松内紧。”莫怀远分析道,“而且是在湖心,一旦有事,进退不便。”
云何栖却眼睛一亮:“湖上好!水能载舟,亦能……嘿嘿。”他凑到元不渡身边,“咱们给他来个水中捞月,趁乱下手。”
元不渡沉吟片刻:“目标为何?”
“第一,确认他是否知晓当年内情,能掏出多少是多少。第二,他那里必然有与京城往来的一些隐秘账册或信件,找到它,或许能成为指向皇帝的又一铁证。第三,”云何栖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给他个终身难忘的教训,顺便……捞点‘辛苦费’。”
元不渡看了他一眼,没对他的第三点发表意见,只是道:“计划。”
三日后,夜色笼罩太湖。一艘极其华丽的三层画舫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在静谧的湖面上传得很远。舫上觥筹交错,高文渊挺着便便大腹,满面红光地接受着众人的奉承,几名娇媚的歌姬在席间翩跹起舞。
无人注意到,两道如同水鬼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画舫背光的阴影处潜入了水中。
元不渡和云何栖身着紧身水靠,口中衔着芦管,如同游鱼般贴近了画舫底部。云何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仿佛海胆般的铁器,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孔洞。他将其吸附在画舫船底某个不起眼的接缝处,然后对元不渡比了个手势。
两人迅速潜离。游出数十丈后,云何栖从水靠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竹哨,放入口中,吹出一种人耳几乎无法捕捉的、特定频率的尖锐声响。
画舫底部,那铁器内部的机括被音波激发,瞬间释放出大量无色无味的气体,顺着船板的缝隙迅速弥漫向上层的舱室。
画舫之上,正搂着歌姬调笑的高文渊,忽然觉得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周围的喧闹声变得模糊不清。他晃了晃脑袋,想说什么,却一头栽倒在地。几乎是同时,船舱内的其他人,从宾客到护卫、仆从、歌姬,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地软倒下去,陷入昏迷。
“得手!”云何栖从水中冒头,抹了把脸上的水,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我特制的‘醉梦散’,够他们睡到天亮了!”
两人再次潜入水中,迅速游回画舫,从后方悬挂小舟的地方攀爬而上。甲板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昏迷的人,灯火依旧通明,丝竹声却已停止,场面诡异非常。
元不渡目标明确,直接走向主舱高文渊所在。云何栖则笑嘻嘻地开始搜刮那些富商身上值钱的配饰和桌上的金银酒器,动作熟练无比,嘴里还念叨着:“不能白来一趟,这些就当是给咱们的赞助了。”
元不渡走到昏迷的高文渊身边,蹲下身,指尖在他脖颈处轻轻一按。高文渊身体抽搐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当看到元不渡那双冰冷的、在灯光下泛着鸦青色的眼眸时,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浑身瘫软,发不出任何声音。
“高文渊,”元不渡的声音如同寒冰,“二十年前,藏剑山庄。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高文渊瞳孔骤缩,拼命摇头,眼中充满了恐惧。
元不渡不再废话,指尖凝聚一丝微不可查的内力,点在他胸腹间的某处穴位上。高文渊身体猛地弓起,眼球凸出,额头上青筋暴起,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却连一丝呻吟都发不出。
“我说……我说……”在元不渡撤去内力的瞬间,高文渊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涕泪横流,断断续续地交代起来,“是……是陛下的密旨……赵无忌动的手……我……我当时只是兵部侍郎,负责……负责调动城西大营,封锁山庄外围,防止……防止有人接应……”
“还有谁参与?”
“……还有……当时的刑部侍郎……如今的宰相刘文正……他负责……负责事后构陷叶庄主通敌的‘证据’……还……还有大内侍卫副统领王振……他带人……带人清剿了山庄内试图突围的几位高手……”
一个个名字从高文渊口中吐出,与莫怀远之前调查的名单相互印证,并且更加具体。元不渡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有紧握的指节微微泛白,显示出他内心的波澜。
“证据呢?密旨,或者往来信件。”
“密旨……事后就收回销毁了……但……但我留了个心眼……抄录了一份……还有……还有一些与赵无忌、刘文正关于此事的密信……都……都藏在书房密室……太湖石……‘青猿拜月’的底座是机关……”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元不渡不再看他一眼,起身。云何栖也已经搜刮完毕,拎着个沉甸甸的包袱,对他点了点头。
两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画舫的阴影中,潜入湖水,向着岸边游去。
身后,那艘依旧灯火通明却死寂一片的画舫,在太湖的夜雾中静静漂浮,仿佛一座华丽的坟墓。
回到听竹小筑,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云何栖将那个装满金银珠宝的包袱随手丢给迎上来的李慕云:“拿去当经费。”然后兴奋地对元不渡说:“这下收获大了!名单更详细了,还有了高文渊这个活口和密室证据!够那皇帝老儿喝一壶的了!”
元不渡站在窗前,看着晨曦中逐渐清晰的湖光山色,没有说话。复仇的路径越来越清晰,敌人的轮廓也越来越具体。昨夜水中,云何栖灵活穿梭的身影,制作迷药时专注的侧脸,搜刮财物时那理直气壮的无赖模样,不受控制地在他脑中闪过。
他转过身,看向正喋喋不休说着下一步计划的云何栖,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云何栖。”
“嗯?”云何栖停下,疑惑地看他。
元不渡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指尖轻轻拂去他发梢残留的一滴湖水,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去休息。”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累了。”
元不渡走到他面前,抬手拂去他发梢将落未落的一滴湖水,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掸去一件器物上的微尘。
“去休息。”元不渡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云何栖微微一怔,元不渡主动的触碰和他话语中罕见的、近乎命令式的关切,像一颗石子投入他看似平静的心湖。那微凉的指尖仿佛带着奇异的电流,让他颈后的皮肤泛起一阵难以察觉的栗意。
他暖褐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又被更深的笑意取代,那笑意里掺着点玩味,和一丝被这意外关怀取悦了的亮光。
“元大侠这是在,心疼我?”他嗓音压得低,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像羽毛搔刮在心尖上。他目光灼灼,毫不避讳地锁住元不渡那双深不见底的鸦青眼眸,试图从那片冰封的湖面下,探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涟漪。
元不渡没有动,任由他靠近,只是平静地回视,仿佛在审视一个有趣的、但尚在掌控之中的现象。
云何栖见他这般反应,唇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带着他特有的、混合了无赖与精明的嚣张:“这点消耗,还不至于让小爷趴下。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既然元大侠开了金口,这个面子,我得给。”
他不再紧逼,利落地后退一步,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姿态,冲着元不渡摆了摆手:“行,听你的,补个觉。养精蓄锐,才好陪你继续掀他个天翻地覆。”
说完,他转身,步伐看似随意,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巡视自己领地后心满意足的头狼,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掌控感,走向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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