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中州都城,秋情四起、秋意日浓。
街上,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百姓们四处奔忙着,走街串巷的吆喝声与叫卖声,和着微凉空气直直升到空中。
勾勒出一幅,市井百态图。
至于前番的皇位更迭,似乎并未在他们心里,留下什么特别印象。
而那刚继位的少年天子,甚至还不如隔壁家吵闹小儿,让人在意、惦记。
在这样一个微凉清晨里,秦府少公子秦川,早早便迎着日光开始了晨练。
起初,只是微微染上晨露的衣衫,此刻已被汗水完全浸透。
偶有几处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所特有的刚劲线条。
仿佛水墨画中,被特别描摹过的部分,格外引人注目。
就在他背对太阳,再次使出掌力时,一只手陡然从背后伸了出来。
动作干净,攻势凌厉。
秦川当即意识到危险,猛地躬身向下一闪。
借着个侧步,才算勉强挡下来人。
可还不等站定,又是一记扫堂腿,直冲秦川下盘攻来。
电光石火间,他只得快速变换身形,抬起蓄满力的右拳,朝着来人面门而去。
“小川!”只听一声急呼,是不同寻常的熟络亲近。
分辨出来人声音后,秦川硬是在挥拳瞬间生生收住招式。
随后踉跄几步,根本不等气息调匀,立马跪地参拜道。
“秦川,叩见陛下!”
果然,来人正是初登大宝的少年帝王——
中州第七任继位者,皇五子韩凛。
他有着与秦川同样年轻的面容。
逆着光立在院中,也挡不住那蓬勃飞扬的神采。
两道斜飞的剑眉下,双目熠熠生辉,散发出朝气。
乌黑秀发高高束在头顶,整张脸就那么无遮无藏地显露出来。
向尘世展示出他的清俊与锋芒。
好似块沁在水中的碧玉,玲珑剔透、赏心悦目。
“比武之时,不论君臣!”
嗓音亦是清雅风流、掷地有声。
接着,一记干脆的手刀,向着面前之人劈砍而下。
由于躲闪不及,单膝半跪的秦川只得用臂抵挡。
算是实打实吃下了,这力度饱满的一击。
沉闷的鼻音,伴着下一波攻势席卷而来。
好在秦川也不是扭捏之人,微微一笑随即快速调整身形。
瞅准对方破绽,上去就是一拳。
力道与速度,都比先前更胜一筹。
韩凛见此情景,心下不由欢喜。
轻松闪身,躲过这击。
“好!这才是我熟悉的小川!”
笑语盈盈间,皆是满满的少年气概。
接下来,两人一路从花园战至凉亭。
汗水飞溅而起,如阳光下的点点星子,闪烁着光芒。
不同寻常的响动,终于还是惊动了秦淮。
这位当朝大将军,快步从房中走出。
见到来人,忙毕恭毕敬行礼道:“末将秦淮,参见陛下。”
一看父亲出来,秦川亦马上收起招式。
垂下刚要出拳的手,跟秦淮一起,再次对着前方行礼参拜。
韩凛还是那般热切地笑着。
一一扶起二人,言辞恳切。
“将军切莫多礼,朕还是更怀念当年与小川,在您门下习武的日子。”
说着,他转头看向秦川。
“这不忙完政务,就自顾自来了,还请将军见谅。”
“岂敢,岂敢。”秦淮拿捏着恰好的分寸。
不至过于冷淡疏远,也没过分亲近,自有一番谦谦风度。
君臣三人略略叙了些话,便见机告辞离去。
算是把时间,留给了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们俩呢?
目送秦淮拐出院子,相视一笑分别捡了块地方坐下。
秦川倚着凉亭柱子,抬脸迎向日光。
慵懒地微闭起眼睛,一副颇为陶醉的样子。
这让他本就俊朗的面容,又添了丝玩世不恭的张扬。
韩凛坐在他对面。
身形笔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秦川。
目光中,隐隐含着太阳的热度。
“登基以后,虽有父皇留下的顾命大臣帮我,可各项迎来送往的礼节还都需亲力亲为,当真无趣得紧!”
不知过了多久,这没头没尾的话才从韩凛嘴里飘出来。
他向后松弛着肩膀,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语气里,是藏无可藏的亲昵与信任。
似全然忘记了,自己与这位幼时好友,已有几年未见。
一声朗笑散进风里,韩凛只觉得自己耳根有些发热。
或许是今日阳光太好,又或许是眼前少年的笑脸,比太阳还要明媚。
他不禁,有些熏熏然起来。
听着那清越音调,一下一下送入耳中。
真是说不出的安定与踏实。
“看你这叫苦连天的样子,哪像个锐意进取的新晋帝王?”
话语跟从前一样热络。
秦川爱念叨的性子依旧没改,活像个小唐僧。
“你现在是皇帝了,不比以前咱们习武的时候!到底该稳重起来,收收性子、改改脾气,别什么都写在脸上!”
好友一如往昔的态度,让韩凛心下涌起阵阵暖意。
“我知道,作为中州新皇,有太多事等着我去做。”
他低声回应着,不知是在向对方倾诉还是在开解自己。
“百姓们等着我让他们安居乐业,朝臣们等着我如何治理四方。”
“就连南夏和北夷,也都在等着看我每个动作,真是不能错更不敢错……”
叹息悠长如飘落的树叶。
坠入湖面,惊起点点无声的涟漪。
秦川到这儿,才算知晓了韩凛的难处。
与以往那些策马习武、饮弓苦读的日子不同。
一旦登上皇位,这位昔日挚友便再也无法真正开怀。
喜怒哀乐,皆隐没在皇冠之下。
哪怕曾经再爱玩爱闹、随性豁达。
有了这重枷锁,也不得不学着收敛、隐藏。
他不由得坐直身子,勾出个令人目眩的笑。
“放心,你的志向我才从来没忘!”
“将来,我必会平定四海,逐北夷、并南夏!让你再无后顾之忧!让中州万邦来朝!”
年幼起就种下的执念,随着挚友到访一并复苏醒转过来。
伴着豪言壮语,秦川伸出了紧握的拳头。
“好!一言为定!”韩凛笑了,亦握拳与之相碰。
“待你凯旋那日,我定十里相迎,为你亲解战袍!”
“好!一言为定!”少年的豪迈直冲云霄。
令其不禁一阵恍惚。
紧接着,像是怕被看穿什么,韩凛赶忙起身理理衣服。
边伸懒腰边说:“哎,我也该回去了……偷得浮生半日闲,已经够了……”
秦川也一下子站起来。
“听说,南夏那边的使者,下月就要到了?宫里肯定又有好一番准备功夫要做。”
“名为贺喜实为试探,当真虚伪。”
提起这个,韩凛声音倏忽冷了下来。
连同周围空气,也一并凝滞了。
“这一次,南夏好像特意派了他们太师前来。据说此人不问政事许久,却颇得敬重。”
秦川回忆着,从父亲处听来的消息。
“让这种不涉朝堂的人带队前来,还真是让摸不透。”
“哼……不问政事、不涉朝堂吗……”随着几不可闻的低语,韩凛面上的雾气又加重了几分。
秦川虽未听清方才言语,却能切实感受到发自心底的沉郁阴冷。
那是以前的韩凛,不曾有过的。
教秦川觉得陌生,也教他莫名揪心。
容不得细想,对方已快步走向门边。
秦淮复从堂内出来,与秦川一起恭送这位中州新皇回宫。
“下月朝堂恭贺,还真是一道难关……”秦川望着远去的轿辇,自顾自说着。
“唇枪舌剑实在累人,倒不如沙场征战来得痛快……”
其实换做平日里的秦川,是断不会当着自己父亲,说出这些话来。
只是见韩凛今日疲态尽显,还不得不强打精神,才一时起了无名火。
可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话落在秦淮耳中,不觉正了神色。
“秦川,我多次告诫过你,军人从不以杀伐论功名,能止干戈者才是真英雄。”
他语气深长沉实,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何况,战场不过是朝堂的延伸——看不懂朝局的人,统帅不了三军。”
秦川自知失言,连忙收敛起神色,执礼道。
“父亲教诲孩儿时刻不忘,如今一时忘形,还请父亲宽宥。”
远处,轿辇已经看不见了。
秦淮收回目光,拍了拍儿子结实的肩膀。
说了句“也罢”,便转身进门去了。
独留秦川立在原地,看向前方。
似要透过这条路,一直看到宫里去。
紧握的双拳下,是一层细密的汗。
潮湿黏腻,让他很不舒服……
而另一边的南夏宫中,巫马良雨伴着秋夜寒潮,进入了内殿。
与外面秋风萧瑟不同,大殿内虽也是冷的。
可这冷仿佛有着实际重量,像一块凝固的冰。
脚步落在地上似一把锤子,一下下敲击着冰面。
待走至书案前,这团凝结的冷才终于呈现出具体样子——
那是一个年轻人,面容青涩冷峻,眉眼间透出淡淡阴寒。
使其面目,有一种极为怪异的不协调感。
“微臣叩见陛下。”巫马良雨俯身撩袍行礼。
言辞诚挚、态度恭敬。
似是被这声响唤回了心神,案前的年轻人猛然起身,几步跨过书案。
那迅捷的速度,惊起烛火摇曳晃动。
他扶起地上叩拜的老者,让到距书案最近的椅子上。
“巫马老师,快请坐。你我之间,无须这些礼节客套。”
巫马并未顺势就座,只说:“陛下礼遇,皇恩浩荡,微臣自是感激涕零。”
声调从容和缓,还带着些老态。
“只是陛下登基未久,根基尚不稳,切不可为微臣开此先例。让朝中诸人,生了轻视之心、试探之意。”
年轻帝王听得此言,也回身坐至案前,动容道:“还是巫马老师思虑周全。”
南夏帝落座后,巫马方才施过一礼,小心翼翼坐下。
“陛下招臣夤夜前来,可是为了中州之事?”
一声轻笑拂过耳畔。
“知我者莫若巫马老师……”
年轻帝王指着地图上一处位置说:
“此次前去中州贺喜,按理说原不必劳动您……只是若论识人辨事,巫马老师确为当朝第一人……”
闻听此言,巫马良雨赶忙起身执手。
“陛下谬赞,臣实不敢当!”
“朕登基不足三年,朝局尚未完全安定……这种时候,中州又出皇位更迭之事,教人不得不防啊……”
南夏帝摆摆手,复请巫马落座。
“况天下纷乱已久,无论是南夏还是中州,历朝历代的当权者,无不在谋求统一大业。”
他起身推开窗,外面已是秋雨萧萧。
雨声凄清,伴着年轻帝王低沉的嗓音,直冷到巫马心头发颤。
“一切虽还未有定数,可分久必合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如此关头中州新帝继位,怕是要……”
随着后半句话的消失,沉默再次笼了上来,充斥着令人不安的暗潮涌动。
巫马赶紧起身郑重行礼,连连劝慰。
“陛下还请宽心,刚登基的小皇帝心智手段都还稚嫩。”
“此时中州朝堂内,怕也是波谲云诡。内忧外患之下,岂是那么容易抽身的。”
冷笑声紧跟在其话语之后,如一只瞄准猎物的鹰,突然就张开了利爪。
“是啊,年少登基的艰难与宏愿,朕再熟悉不过。”
这话一出,巫马连看向南夏帝的眼神都变了。
怪不得这次,对方如此执意启用自己。
甚至不惜,将这枚闲置多年的“冷子”置于阵前。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了解——
皇位之上的种种倾轧猜忌,还有一统江山、开创盛世的野心抱负。
都在两位少年帝王心里翻滚喧腾,最终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思之至此,巫马俯身叩拜领命。
离去的脚步,沉重而决然。
伴着外面越来越紧的雨,敲击在南夏帝心头……
就在秋意逐渐爬满屋宇房梁,与人们的四肢百骸时。
舟车劳顿的南夏使团,终于进入了中州都城。
这场埋在笑脸与庆贺背后的试探角逐,总算要显露出端倪。
这日,天朗气清、秋高气爽。
巫马良雨率众,浩浩荡荡入沐恩门。
敬贺中州新皇,登基之喜。
一路行来,却见都城内并无特意彰显民富商贵,也无特别严肃拘谨,只一派寻常景象。
百姓们忙碌又热闹。
好像此次权力更替,还比不上袋子里几串钱,来得实在。
不知是过于蒙昧无知,还是对新皇颇有信心的缘故?
可赶等入了宫,进到红墙金瓦的建筑群落内,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处处打理得当不说,虽未刻意铺排场面,但该有的礼节却一分不少。
不至于花哨也不至于拘谨,凡行来处皆是恰到好处的皇家气派。
使来人舒心的同时,也更容易放松警惕。
巫马心下冷笑。
“不简单,真是不简单……低调可是比奢华更深的学问,尤其是对年轻人来说……”
这样想着,不禁又给自己加了几分小心。
待入了大殿,红漆大柱支撑着巨大穹顶。
比起南夏庙堂,更显恢宏雄伟。
中州文武诸臣,皆排班宿列,神情肃穆。
巫马看向正对面的台阶,灰金色地毯一路延伸。
年仅十九岁的中州第七任帝王韩凛,就端坐于其上。
笑意浅淡、华贵雍容。
他并未看清中州帝的样貌,只是依照规矩恭敬行过大礼,朗声恭贺新皇继位之喜。
一举一动,无不展示出长者特有的老成持重、优雅从容。
“巫马太师一路行来,当真辛苦。”
年轻的嗓音清朗又斯文,落在耳里如细雨拂过水面。
巫马面上堆笑,赶忙答言。
“陛下少年继位乃是大喜,臣能代表南夏前来道贺,实在是荣幸之至,怎敢轻言辛苦!”
韩凛闻言,语调不觉低了几分。
“每思起父皇仙逝,朕都哀痛不已……这喜,却不知从何说来……”
随后他顿了顿,继续道。
“其实,这皇位朕坐着也是诚惶诚恐……恐负了满朝文武,拳拳报国之心……更恐负了中州子民,对朕的殷殷期盼……”
跟着其话音一同落地的,还有满朝文武整齐的叩拜。
“臣定当竭力报效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声浪此起彼伏,犹如火焰腾空而起。
久久徘徊在大殿梁柱之上。
根本不给巫马,进一步叙话的机会。
“众卿快快请起,你们的报国之心朕岂会不知!”
韩凛喉头微微颤抖起来。
似有满腔情感要宣之于口,又不得不强行压抑。
稍稍调整了下呼吸,那悦耳的嗓音才再一次响彻殿宇。
“只是有件事朕思虑再三,觉得还是要与众卿说个明白!”
“父皇仙逝未久,为表孝道仁心,朕决定,自即日起由穆王暂代朝政,前朝顾命大臣从旁协理。”
“除人事任命、军机要务等大事,其余一切皆由穆王做主,直至明岁开春。”
此话一出,朝堂内鸦雀无声。
像一只无形大手,遮住了众人头顶。
让他们放弃了思考,也发不出声音。
巫马良雨同样十分错愕!
他当然不关心,中州由谁来做主。
可这些话也实在犯不上,当着他这个南夏使者说。
不知是这小皇帝心计谋算不成,弄过了火?还是以退为进,计之深远?
巫马良雨的心被吊了起来,在空中左摇右摆。
虽然只是少许,却也实打实扰乱了,他素日所依仗的冷静与果断。
就在这时,一把浑厚亲和的应答,打破了这份沉重安静。
“臣定当勤勉为政,不负陛下重托!”
穆王站在队列最前端,字字铿锵有力。
没有退却之意,更无惶恐之态,很是坦然地接受了这项指派。
秦淮站在武将队伍中,见其神色泰然自若,心下便已了然。
今日陛下这貌似莽撞的举动,实是一早就商量好的。
一为做给南夏使者看,二为避开迫在眉睫的党争。
如果没有猜错,晚上的满朝宴请,陛下还会出些“昏招”。
坐实自己的年少轻率,也为穆王理政带来更合理的由头。
“得皇叔如此承诺,朕就放心了!”
韩凛依旧是那副诚恳的样子,加上明朗的少年气,更显真诚动人。
巫马良雨眼看着他们君臣二人一唱一和,只得满口溢美之词。
“陛下年少有为,知人善任,将来定大有可为!”话毕,撩袍再次叩拜。
中州百官,亦是紧随其后。
一时间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久久不衰。
韩凛,秦川,我们出发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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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起波澜 新皇登基,朝堂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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