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演习那天夜里,秦川了解到韩凛当年的事之后,已经连续好几夜做噩梦了。
梦境中的韩凛,每一次都身陷险境、满身血污。
虽然自己每一次都会冲上去救他,可每一次都来不及。
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被无数双鬼手拖进无边的黑暗地狱。
平复了一下心情后,秦川又躺回到了床上。
外头的天色,没有一点儿要亮起来的迹象。
心里的滔天恨意,更是无从宣泄。
他紧紧攥着拳头,喃喃道:
“那个黄义还好是死了,且以韩凛的性子,必不会容他全尸!否则,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揪出来,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这还是秦川第一次感受到,蛰伏在自己身上的那股邪恶杀意。
不受控制、无法消解。
只能一遍遍用最残忍的手段,在心里完成报复,才能缓解万一。
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却也不想丢掉这份感觉。
毕竟,在他的法则里,谁敢伤害韩凛,谁就只有死路一条!
夜晚是最容得下心事的时刻,秦川注定不会是唯一一个无眠之人。
在飞骑营的军营中,严飞阳自躺下后就没半点儿睡意。
只一味望着上空呆呆出神。
其实晚上掌灯时分,楚一巡他们就又来过一次。
几人轮番上阵,或正经或打趣地旁敲侧击,甚至还做套,想引他自己说漏嘴。
却都被严飞阳含糊其辞地给挡了回来。
看实在撬不开嘴,他们商议后觉得不可操之过急。
决定暂时放其一马,改日再另辟蹊径探明情况。
没了众人的围观聒噪,现下严飞阳正用手枕着头。
眼前是一片翻涌的桃红,浓淡相宜、灿若云霞。
再一眨眼,那桃红瞬间就变成了,一朵朵盛开的桃花,欢乐地铺张成灼灼的春华。
又是一次眼皮开合,那桃花竟变成了花向晚水汪汪、乌亮亮的眼睛。
噙着盈盈笑意,远远望着自己。
接着,是她那带点儿肉乎乎的、白里透红的脸颊,上面点缀着些许俏皮的雀斑。
姑娘的鼻子圆润小巧,鼻翼也圆嘟嘟的,很是可爱。
最让严飞阳难忘的,还是花向晚的那张小嘴。
有着非常饱满的弧度,厚厚的 ,稍微向前一嘟就好像在撒娇。
可他心里十分清楚,花向晚不是个娇气的姑娘。
恰恰相反,她泼辣、热情、倔强,还有些小狡猾,待人真诚又不卑不亢。
她其实并不像桃花。
而是像开在高处的、火红明丽的映山红,有着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
想到这里,严飞阳眼前摇曳的花变了样子和颜色。
他守着心里这株映山红,终于在天快亮时,沉入了梦乡……
又是几个或安枕无忧、或辗转反侧的夜晚飞驰而过。
腊月初一当天辰时不到,就见将军府侧门出现了三顶轿子。
轿夫们个个体型结实,头上扎着红色络头。
身穿一套灰蓝色衣服,外面罩着戴青的利落短袄。
看上去很是清爽舒心。
加之这些人走得又极稳极快,一丝响动不闻,远远看去很是一景。
缕缕行行,向着皇宫方向翩然而去。
宫门口处,是早一步到的穆王和陈瑜亭。
两人正一边说着话,一边慢悠悠往宫里走,听见身后有帷轿之声,便齐齐回过头去看。
见三顶轿子依次排开向前行进着,就知是秦淮一行到了。
两人止住步伐转回身,正对上下轿的秦淮和秦川。
秦淮步伐从容、身姿伟岸,单一个弯腰又直起的动作,就尽显大将风采。
秦川到底还是年轻,一举一动伶俐干脆不说,还带着些少年侠气的落拓。
秦淮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待要跪拜却被穆王一把拦下道:
“将军今日无需多礼。”
秦淮也是爽快之人,拱手谢恩后,与一旁的陈瑜亭互相抱拳施礼。
继而,三人相视一笑,眸子里皆是同样的热切。
秦川亦在此时到了切近,他领受官职虽快有一年。
但朝中的应酬往来,还是参与得少之又少。
是以现下略显局促,但好歹有将军的风范撑在那里,不至于教人立马看出来。
穆王将目光转向他,哈哈一笑道:
“听说前将军在飞骑营中训练认真、演习刻苦,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话音刚落,秦川就单膝跪地。
朗声说:“谢王爷夸奖!”举止大方、礼数周到。
几句话叙完,后面的萧路才跟上了大部队。
穆王和陈瑜亭一见,都不由得心生感慨。
“原来世上竟真有如此翩然若仙、天海松涛之人……”
只见萧路今日穿了件鹅黄长衫,配的是竹青色斗篷。
这原本在冬日极不合时宜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异乎寻常的合适融洽。
使得萧路整个人,静如翠竹苍劲挺拔、动若芦苇曳曳生姿。
他走上前来,撩起衣摆准备行礼,动作之潇洒自然。
任谁看了都会禁不住,心生荡漾向往之情。
还是穆王反应快,接住了萧路将要低下去的手。
笑着说:“萧先生此番进宫是为国举能,功在社稷,莫要多礼。”
陈瑜亭也从旁应和。
“是啊,是啊,久闻萧先生大名,今日一见实乃荣幸。”
萧路从来就是个洒脱之人,并无三翻四次地拉扯试探。
而是直接道:“谢穆王,谢陈大人。”
语气清冷疏淡,听在他人耳里,却如空山溪水轻击石上,隐隐有潺潺之声。
抬起眼睛,萧路终于看清了陈瑜亭,陈瑜亭亦看清了萧路。
头顶着半明的天空,身后皆是红墙金瓦。
他们面对面凭立,穿着官服的陈瑜亭倒映在萧路眼里。
身披常服的萧路,又自陈瑜亭的眸子中转映而出。
霎时间,天地无色、周身无风。
两人在快速旋转的影像下,逐渐成为彼此的倒影。
恍惚中,陈瑜亭觉得,萧路就是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
依旧过着闲居山水、风清月明的日子。
那萧路呢?
他从陈瑜亭身上,看到了萧氏先辈们的样子。
也似乎更加明白了,先祖们当日的选择。
家国恩义或许的确不足以,令他们前赴后继。
但黎民苍生,却是让人永远都放不下的牵挂。
只要还有百姓深陷水火,他们就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陈瑜亭和萧路二人对视良久,最后并未说什么话。
只是微微颔首轻笑,将一切化在了不言之中。
日头升得越来越快了,五人不再耽搁 ,结着伴便往宫里走去。
待进得殿内才发现,齐王竟早早就到了,拉着同样一早来的淳王,正在说着什么。
秦川看韩冶的头埋得很低,表情十分严肃郑重。
应该是被教育了一通,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趁着齐王和穆王他们招呼的时候,韩冶赶忙跑到秦川身边。
像抓住救星一样长舒了一口气,立马变出个笑模样道:
“秦大哥,皇兄也叫你来啦?太好了,这下我可有伴儿了!”
秦川在心里斜他一眼。
“什么叫做也来了?我才不是专为给你作伴的呢!”
可手上还是加了劲儿,把韩冶拉到身边。
谁让他是韩凛的弟弟,也算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难道还真要计较他的“童言无忌”不成?
虽然以韩冶的年龄,本该早算不得孩童了。
听到大殿中央的热闹,徐铭石和黄磬从靠窗一侧的书案前走出来。
与诸人乐呵呵见了礼。
齐王快人快语,问道:“二位在忙什么?竟半点儿不得闲?”
徐铭石回说:“这不是人口统计,又有新的数据汇报上来吗?想白白等着也是浪费时间,就和黄大人一起,能忙一点儿是一点儿吧。”
穆王点点头,称赞道:“二位大人,当真是不辞辛劳!”
徐铭石和黄磬连忙拱手回应:“王爷谬赞了,都是为百姓办事,岂能讨功言累!”
这下,今次殿前问学的主要人物,基本就算是凑齐了。
众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气氛热络但不吵闹,彼此尊重又不虚伪。
这样的氛围让萧路很舒服。
他看着每一个人的眼睛,相信他们的所说所做,的确出于真心。
并且不是因为天子或祖宗,而是实实在在为了民众。
“这等朝堂风气,难怪中州欣欣向荣。”
萧路正想着,就瞥见一抹明黄色身影,出现在拐角。
一边说着“诸卿免礼”,一边站定在大殿中央,笑着看向众人。
韩凛先是看到了秦川,而后者也正笑嘻嘻地看过来。
那直白火热的眼神落在两人之间,真可以说是毫无避讳可言。
紧跟着,韩凛瞥见了秦川身边的韩冶,微微点点头算是对他的招呼。
只这一下就让韩冶,开心到简直要起飞。
然后,韩凛注意到了萧路。
别看殿内这么多人,个个官高爵显、威仪堂堂。
可萧路本身的光芒,依旧难以掩盖。
别说放在偌大的宫殿中,就是放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此人亦十分出众夺目。
根本不消费力,就能引来万千目光。
“风月依然,万里江清”
是韩凛,对萧路的最初印象。
虽然他那餐葩饮露的神仙风姿,的确夺人心魄。
但整个人往那里一站,总隐隐有种物是人非的苍茫之态。
带着沧海桑田后的悲悯寥落,黯然**处又哀而不伤。
是恰到好处的柔肠脉脉、愁楚丝丝。
“诸位请吧。”
韩凛踏上殿前的高台,落座于书案之后。
堂下众人则由不同的内监引着,分左右列坐在两侧。
这次的座次排序,可谓相当有趣——
完全不按官阶尊卑,一点儿不讲礼法体统!
秦淮的身侧是萧路,萧路的对面就是陈瑜亭。
而秦川和韩冶被安排在了一起,穆王的一边是齐王,另一边就是黄磬与徐铭石。
这不拘一格的形式,自是很得萧路青眼。
他本就是个尘世之外的人,为着凡心初动才不得已离开了宜居之地。
原以为,秦淮的将军府,是这世间唯一能包容下,自己乖僻邪谬的所在。
却没想到,在这最重体统规矩的皇家禁院,还能见到如此新颖奇异之举。
起初还是平淡如水的心境,这下倒真掀起了强烈得好奇。
他微微偏转过头,目光直直看向韩凛,毫不隐藏遮蔽,也不怕冒犯圣颜。
秦淮见其如此动作,知道这是萧路认可对方的征兆。
不觉嘴角含笑,满目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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