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金台意 长夜梦魇,往复惊变

阡陌纵横、鸡犬相闻的农家日子,自有其妙趣所在。

但飞骑营里的生龙活虎、热火朝天,也可真算得上一景。

这些天里,北演武场中可谓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有的自是趁此机会回去看看家人,有的则是走亲访友,还有的招呼上几个弟兄结伴出游。

反正各有各的乐法,各有各的精彩。

每日来往间,都能听见些新消息传出,称兄道弟、庆贺恭喜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原本,楚一巡和周迹杭,与孔毅、赵直以及冯初九。

一早约好了要找个空子,仔细讨论下前次演习的经验教训。

而这些天来,不是这个家中有事忙得走不开,就是那个要给邻居大爷大婶帮忙,还有冯初九妹妹的孩子办满月酒。

一通折腾来折腾去,眼看着假期已所剩无几,终于在最后这天聚齐了。

几个人上街挑了间酒肆,从正午饭点儿开始研究探讨。

直到店家打烊还意犹未尽,回程途中仍不断说着、评着。

其中,冯初九可以说是获益最多!

不仅跟这些人打成了一片,还彻底搞明白了他们的排兵布阵之法,真是收获满满。

而楚一巡和周迹杭呢?

他们本就不像谭鸢和武隐那样孤僻,现下找到个由头能结交些朋友,自然是高兴的。

孔毅跟赵直就不必说了,他们两个都是痴迷习武和军务之人。

听了楚、周二人对当日局势的分析,立马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这天晚上,所有外出的飞骑营人员,都在子时前归了队。

又笑闹了一个时辰左右才陆续睡去。

武隐是跟着侯生回来的,两人刚进演武场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直以为闯进来两只活猴!

头脸灰扑扑的不说,身上的衣服也皱得不像样子。

与之完全相反的则是谭鸢,他和郑星辰、江夏一行带回许多点心炒货分给众人。

虽还是不愿多说,可脸上好歹算有了笑模样。

变化最大的嘛,当然是严飞阳。

他刚和周迹杭几个打了照面,这些人就都看出了他的反常。

以往他并不是不会笑,但远没有现在这般满面春风。

几个人按着他逼问了一阵,奈何严飞阳什么都不肯透露,还一个劲儿地说他们多想。

众人甚觉无趣,才不再多言,四散而去。

休沐结束后的首日朝堂上,韩凛就宣布了腊月初一,进行御塾学子殿前问学的消息。

具体事宜安排,稍后会有明旨下发。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讯息不等到午膳时分,便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宫廷内外。

连临近官员府邸周围的商贩和住户,都尽皆知晓。

每个人,皆对这些各地选上来的精英学子倍加期待。

都希望中州朝堂上能干、实干者多多益善。

也盼着有更多新鲜年轻的血液,注入到中州朝廷中去。

写好具体事宜的明旨,已陆续发了下去。

其中兼审一栏,穆王、齐王、淳王三位王爷赫然在列,代表着中州皇室。

当朝丞相陈瑜亭、首辅大臣徐铭石、治粟史黄磬,自是必不可少的中流砥柱。

而大将军秦淮、前将军秦川,作为军事方面的参谋出席,也算是合情合理。

可最后那个叫“萧路”的,无官无品、一介平民。

又何德何能,被纳入这一次的兼审队伍?

“或许,此人真有什么踔绝之能吧?”

每个接到圣旨的人都这样想着,唯独秦家父子与他们不同。

秦川从接到圣旨后,就陷入到了一种持续的欢悦里。

首要原因,当然是因为能见到韩凛。

而另一方面他的确想凑这个热闹,可以借机多多学习观察。

不仅能听学子们当庭慷慨陈词,还能领教那些大人们的指点评断,真算是一举两得。

在这种情绪的引导下,他压根就没意识到,萧路的名字出现在兼审里。

是一件多么奇特又不寻常的事情。

也许从一开始,秦川就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师父这等钟灵毓秀之人,原该到中州的朝堂上转转。

所以,这样的安排是合情合理的,根本无需讶异。

但接到圣旨的萧路,明显不这么认为。

他立在秦淮身边,望着内监离去的方向,久久组织不起语言。

还是秦淮看出他的顾虑,轻声道:

“这也难怪,东蜀陈氏、后裕萧氏都是当年赫赫有名的高门。”

“现在,陈大人已入朝为相,而你在我府里做老师,又不是什么秘密。陛下好奇,亦在情理之中。”

他看见萧路点了点头,眼神中的疑惑之色在逐渐褪去。

而身形却没有移动半分,脊背笔直如苍松翠柏。

依旧是秦淮体贴的声音。

“若不愿去,称病告假便是,不用勉强自己。我自会帮你,向陛下回明。”

鼻翼轻颤所带起的抖动,化作一声豁达的笑,闯进了秦淮耳畔。

萧路又转起了竹笛,回头时发梢惊起复落下,如归巢的倦鸟。

只听他摇摇头道:

“不必,我去!我想见见那个能想出现行两策的陈相,更想见见你们口中那个明事理、具仁心、有抱负的年轻皇帝。”

秦淮宽厚有力的手掌,搭到了萧路肩头,笑着说:

“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去!”

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喜悦和欣慰。

韩冶处的旨意,是孙著亲自去传的。

恭恭敬敬地接完旨,他一下跳起来,眉开眼笑地问:

“孙总管,皇兄近日身体可好?诸事可还顺心?”

孙著也是和颜悦色地答他。

“多谢淳王记挂,陛下一切都好!陛下还有几句贴心话,交由我转告您。”

听说皇兄专门带话给自己,韩冶很懂规矩地退后两步。

拱手作揖道:“孙总管请讲,吾自当洗耳恭听皇兄教诲!”

“陛下说,此次特意安排您听取殿前问学,是为让您多多习学、进益,将来好早日为中州分忧。”

孙著看着淳王这一会儿一个样的动作,心下也是好笑。

面上却仍旧风平浪静。

韩冶忙不迭答允道:“好!只要是皇兄的吩咐,我无不从命。”

说完就招呼手底下人,取了个精致的食盒来。

对孙著说:“这是我外出时特地带回来的新奇点心,京城里没有。劳烦孙总管带回去,给我皇兄,他一准喜欢!”

孙著毕恭毕敬地接过食盒。

乐道:“淳王一番心意,老奴自会带到。若没什么别的吩咐,那老奴就告退了。”

将孙著一路送出府门,韩冶才折返回来,想着几日后的殿前问学,心里充满了期待。

转眼间,深夜已至。

秦川躺在床上,想着圣旨上说韩冶也要去听,心里就忍不住“咯噔”一下。

而转念一思,当天有那么多大人物在场,他总能规规矩矩、本本分分了吧?

虽然知道对方年纪小,偶尔有出格之举也算不得大事。

但万一出了纰漏,失面子的可是韩凛啊。

“唉……”

年纪不大心事不少的秦川,在一声声叹息里,想着他们几个小时候的点点滴滴。

慢慢陷入了沉睡。

这一次,他又做梦了——

梦里夏日炎炎、烈日当头,树上蝉鸣直吵得人头晕目眩。

眼睛花得似要辨不清方向。

从地上蒸腾起的热气,不断攀升着,直到与大大的太阳连成一片。

看什么,都好像隔着层涌动的暗流。

哪怕是在这样的天气里,秦川与韩凛的兴致都分毫不减。

两人在王府后院的金鱼池边,一边切磋剑法一边赏莲观鱼。

甚至还学着古人舞剑时的样子,每换一个招式就吟一句诗,简直快哉乐哉!

就在两人凭剑而立,稍作歇息的间隙。

秦川看见黄义,拿着碟芙蓉清心酥走了过来。

笑容和蔼地,招呼他与韩凛过去吃点心。

不等自己反应,韩凛先一步丢下剑跑了过去。

顾不得洗手就去抓盘里的点心,还开心地和黄义说着话。

可秦川,却不知从哪儿涌出来一股莫名的不安,对着韩凛大叫道:

“别吃!有毒!”

点心应声落地,震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爬上韩凛的脸。

面前的黄义就张开大嘴,伸出长长的手臂,要去追扑这个文质彬彬的少年。

不想有此变故的韩凛,只能左右闪避,以此来化解一次又一次狠命地撕扯。

一下闪躲不及,韩凛左肩的衣服被扯掉一块。

殷红的血液,瞬间浸染上淡黄色衣衫。

紧接着,黄义的身体就变得奇怪起来。

秦川看见他身上的皮肉,正慢慢剥离下来,掉落到地上。

鲜血染红了黄义的衣服,很快便渗出血珠,流淌成血河。

但对方好像根本察觉不到疼痛似的,还是那样向着韩凛抓去。

嘴张得越来越大,发出“咯咯咯”的渗人笑声。

秦川看见,黄义脸上的肉已经快要掉光了。

眼球从眼窝里掉出来,“啪嗒”一声滚进了草丛里。

嘴唇早已分辨不出形状,只露出阴森血红的牙床,和惨白残缺的牙齿。

就在他马上又要抓到韩凛的当口,秦川提剑冲向两人。

一个格挡,就将少年护在了自己身后!

那凛冽的杀气,让状如妖魔的黄义,都呆滞了片刻。

在如此近的距离上,秦川看见黄义的手如鹰爪。

尚未完全消融的筋肉,包裹着森森白骨。

那空洞的眼窝里,向外爬着蛆虫。

鼻子早就完全烂没了,只留下一个扁平的空洞。

可他的嘴还是咧着的,像地狱里恶鬼的惨笑。

一声惊天动地地大喝,伴着用力挥舞出的剑光,黄义的身躯被斜斜劈成两半。

人头咕噜一下滚落在地,牙齿却依旧骇人地抖动着。

仿佛下一瞬就要飞起来,啃咬面前之人的脖颈。

没有了下身支撑的手臂,仍不死心地抠着泥土缓慢前进着……

秦川顾不得眼前景象的诡异与恐怖,他只想保护韩凛。

深吸一口气后他闭起眼睛,向着那一堆破碎的骨骼血肉,连续斩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川只觉自己手臂都酸了,手掌传来火辣辣的疼。

他这才心有余悸地睁开眼睛,想要查看地上的情况。

谁知,地上竟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日头还是那么毒、蝉鸣还是那么吵。

而自己,又回到了和韩凛凭剑而立的位置上。

有条红色锦鲤在此时跃出水面,画出道弧线惊起水花闪耀。

随后又落回池中,带起涟漪阵阵。

这……这些都是,刚才出现过的画面!

秦川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回廊拐角处,那里黄义端着芙蓉清心酥又出现了。

只是这一回,他的笑容里没了佯装出的亲和,而是变得阴恻可怖。

“不可能!”

秦川大叫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大口喘着粗气,像个溺水多时才被救起的人。

冷汗被头发捂在里面,顺着发丝蜿蜒流淌下来。

每触及一下皮肤,都让他止不住地打颤。

嗨,秦川、韩凛,我的小伙子们:

好久没有这样称呼过你们,

也没有这样给你们写过信了吧?

我看见,中州的花灯已经全都点起来了。

比我曾经描述过得还要多、还要亮。

今年的阖宫夜宴,你俩也可以一起度过了。

等众人散去后,你们是会去流芳阁,还是回家呢?

要我说,还是回家好!

可以听到街上爆竹的声音,可以看见家家户户新换上的春联。

你们今年还会一起去杯莫停吗?还是去郁金酒坊买那里的青梅屠苏?

不然,就再去升湖茶馆一趟,那里的老先生还在说着书呢。

对了对了,青绿斋你们还没来得及回去看看,要不就去那里吧!

可我总觉得,照秦川你的性子,没准儿会想要跟韩凛一起去卫信苑,

趁着没人在,好好比试上一番。

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啰嗦,

唠叨了半天,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

那是因为,看着你们,我是真的高兴啊!

曾经我说,我放心不下你们,总想把你们牢牢抓在手里,

给你们能够想到的最妥善的安排。

但现在,我逐渐明白了,

你们的人生应该由你们自己来做主。

你们不需要替我背负什么或承载什么。

你们就是你们,

而我就是我。

过去,是我一直在用你们的影子,投射着自己的自由。

如今,我要去寻找我自己的自由了,

你们也一定要继续去追寻属于自己的“自我”。

其实,一直以来,你们都比我想象的要坚强、丰盛。

是我总是牵绊着你们,用一颗小心翼翼却笨拙的心,护着本不该操心掌控的一切。

不过还好,在新的一年里,

我们都可以停下来喘口气了。

谢谢你们,真的。

谢谢你们以最好的面貌,出现在我最好的生命里。

过去的我,总是不停抱怨那些得不到的,

却总是忘了停下来,看看自己手里拥有过什么。

而就在当下,

就在这个我流着泪,又拼命笑着的当下,

我相信了,

一切都是命运给予我们彼此的,最好的安排。

当年没有遇见你们,

是我还没有做好相逢的准备。

而今时间正好、阳光正暖,

我们就那么自然地看见了对方。

点点头,笑一笑,

然后,重新回到各自的路上……

直到前几个月,

我还曾想象过,故事结束后,与你们告别的场景。

那时我说,我一定会哇哇大哭,

并且不知道该交代些什么,才能放心离开。

可此时此刻,我不那么想了。

我想笑着向你们道别,

笑着看你们手牵手,开启下一段无需有我陪伴的人生。

秦川,

韩凛,

我的小伙子们,

请记住,

无论命运给予什么样的顺遂或者困苦,

都要坚强地抗争下去,

直到把一切变成上天的馈赠。

如果累了,

没关系!一定要停下来休息!

只是别忘了,

脚下的路和天边挂着的太阳。

只要还在路上,一切就还没有结束。

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忙闲有序,三餐有时,

能睡着的时候,一定要多多睡觉。

一定不要错过四季里流转的风景,

和每个节日带来的欢乐。

一定要享受生命,就像与生俱来的呼吸。

好了,就说这么多吧。

不然,你们又得嫌我啰嗦了。

虽然,我好像的确挺啰嗦的。

最后,祝福你们,

诸事皆宜,平安喜乐。

金台意——

《雁门太守行》唐 李贺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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