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红烛摇 终局已成,尘埃落定

从陈府出来回程的途中,韩凛一直沉默着。

他的眼神很是黯淡,脸上有种与这个季节极不相称的肃杀之气。

孙著看在眼里,恻隐之心不觉大动。

总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情绪,可又不知该如何措辞。

想了近一半路程后,才得了个折中的法子,试探着问:

“陛下,此事的结果,可需知会穆王?”

在孙著看来,这件事只要宗室们还没得信儿,就不是板上钉钉,就还有一丝动摇的指望。

现下,他对韩凛的轸恤,已经逾越了做奴才的本分。

这个一向聪慧,明哲保身的老好人,终于不再沉默了。

韩凛自然明白孙著的意思,他撩开车帘回给外面一个安慰的笑,淡淡道:

“多说无益,一切早在流言传出的那天,就已尘埃落定,并非人力可以强求。”

“何况穆王现下肯定已等在宫中,一会儿不等朕下车,你的徒弟们就会来禀报。”

孙著的心彻底凉了下去,一句“是”说得既像回应,又似悲叹。

马车刚进御道,韩凛便命人停车,说是要一路慢慢走回去。

果然,刚远远瞧见书房的金顶,承安就迎上来回禀:

“陛下,穆王到了,一直等在书房里。”

神色是难掩的忐忑和酸楚。

韩凛倒是神情自若,甚至还有余力笑。

他看着孙著和承安,吩咐着:

“让其余人都退下,朕自己去见皇叔。”

这边他前脚刚踏进殿内,后脚穆王就迎了上来。

可见是时时注意着动静,生怕错过一点儿。

他们叔侄二人,仅仅打了个照面的功夫,便一切尽在不言中。

齐齐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韩凛转回书案后坐定,再请穆王安坐。

而穆王,也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开门见山。

“还怪我,怨我吗?”

端坐堂上的韩凛,笑得很坦然。

那是一种帝王的笑容,没有悲喜亦没有真假。

他表情安详,声音平实。

“怪当然是怪的,但没有怨。”

“朕为天子,既受了这天底下头等的尊贵,自然就该担天底下最大的责任,而责任往往意味着取舍和牺牲。”

之后,韩凛的笑蒙上了一层青涩与害羞。

“皇叔,不怕您笑话,当初是侄儿太过天真,以为凭借一腔孤勇,就真能抗衡世间所有。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古帝王心性皆是如此……甚至,也渐渐理解了父皇当年的决定……”

“唉,你能这样想,实在是不宜啊!”

穆王叹息着点了点头,手指在旁边的案几上轻轻刮着。

“皇叔,其他人事安排,侄儿已经有了打算——”韩凛换回谈论公事的口吻。

“但吕善遥此人,品行不端、手段下作、又嫉贤妒能、毁谤同僚,万万不可放过!”

穆王听出了韩凛话里的意思:

一是想借自己的手,找出吕善遥的各项罪证,数罪并罚使其再难翻身。

二来也是借吕善遥之事给自己提个醒,警告自己今后在这事儿上无须多嘴。

否则一样有猜疑君上、不睦臣下的嫌疑。

但他不过迟疑了须臾,便哈哈一笑。

“这种秉性的人,留下的把柄自然不会少,估计不用费太大力,就能挖出一筐。”

“再不济,外出办差路上,发生点儿意外什么的,也是老天有眼、人之常情。”

接着,又饶有深意地补了一句。

“陛下尽管放心,本王绝不会让这等奸险小人,坏了万民同乐的大婚典礼。”

“那侄儿就先谢过皇叔了!”

韩凛也露出个心知肚明的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穆王。

至此,叔侄二人在流言之事上的博弈,才算彻底结束了。

他们的关系,也从最初的依赖扶持,正式变为了磋商合作。

这是韩凛作为帝王必须迈出的一步,也是穆王作为宗亲必须要承受的转折。

送走了穆王,韩凛依然没有叫人伺候,只独独传来孙著,交代接下去的安排。

清越之音回荡在大殿上,有着孙著久违的熟悉感。

“传旨下去,让内府与司礼部,一起筹备大婚典礼及各国使臣来访事宜。”

“时间就订在八月前后,选个顶好的黄道吉日,再让他们拟道昭告天下的旨意,遍发四海及周边属地、各国。”

“陈瑜亭加封襄国公,赏良田三万倾,授粮两万石,再赐京城甲地宅院一所。”

孙著领命后,韩凛又道:

“典药阁赐名药仙居,朕会亲自书写匾额,准许其张挂揽客。再追赐百金,以表彰其对朕和皇后的忠心。”

“也算以此为陈家父女正名,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朕属意于陈小姐,而非其攀龙附凤。”

说完,他从书案底下拿出本奏折。

孙著一看那破损的页脚,便知是那道请婚折子。

韩凛继续说:

“至于这个勇于上疏的五品官吏,既然他对朕的婚事这么上心,就安排去司礼部任职,升个四品闲差就是了。”

其实,依着他的脾气,这等会钻空子的小人,是该问罪查办的。

毕竟,献媚之风不可开,一旦开了后患无穷。

可对于陈家父女的亏欠之情,让韩凛必须在大婚这件事上,给足陈子舟风光和体面。

才能堵众人悠悠之口。

“这给出去的,朕早晚还要让他吐出来。”他的目光阴冷下来,盯着那封请婚的奏折。

孙著半个字也不曾多说,只是一一应着。

可当所有安置都妥当后,他依旧站在大殿一侧,并无退下的意思。

韩凛看出对方的迟疑,也清楚他想问什么,不禁莞尔一笑。

“你啊,跟了朕这么多年,还是有话直说得好。”

语气里并无责备,倒比往常更加亲近。

随着韩凛的询问,孙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先是磕了三个响头,才开口道:

“陛下,真的只能如此吗?真的一点儿余地都没有了?您和秦……真的只有放弃彼此,才能解这场困局吗?”

说实话,这些并不是孙著该问的,言辞更不是他平素的风格。

可现下,看着自己陪伴长大的孩子,被风波搅弄成这副模样。

孙著心里的痛,其实一点儿也不比韩凛少。

他心里不是没有家国大义,但也实在无法眼睁睁看天子如此。

“孙著啊,起来吧……朕身边,也就只有你,还能说几句知心话了。”

韩凛的声音沉了下去,一点儿也不像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人。

倒像个饱经沧桑、尘霜满身的迟暮老者。

“你真以为,那些流言和穆王的劝说,能胁迫得了朕?”

“朕是天子,天子不想做的事,没有人能勉强——古时的清君侧如此,现在的请婚亦是如此。”

“朕之所以妥协,是为好不容易打开的言路,不被奸佞之人所阻;是为好不容易清明起的风气,不毁于阿谀小人之手……”

韩凛慢条斯理地说着,心里的痛温热而持久,神态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温和慈爱。

他看着远处,思念着秦川,无声地笑了一下,继续道:

“这一场,若不是朕亲自出面,以联姻来平息,将来构陷罗织之罪只会越来越多。”

“大臣们会操弄舆论、陷害忠良,甚至倒逼朝廷、左右用人。”

“朕绝不能明知如此,而坐视不管!既然要管,就要从根儿底上震慑住这帮宵小,还朝纲稳定,让忠臣安心!”

孙著这下彻底明白了,韩凛的用心。

他怀着莫大的哀伤与敬意,深深叩拜下去,良久无言。

“可无论理由多么充分……朕到底,还是用牺牲一个女子的方式,来换了天下安宁,当真是窝囊!”

说起陈子舟,韩凛的语调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歉疚犹如潮水,席卷过他日渐麻木的心脏。

叹了口气后,韩凛让孙著退下,说想自己一个人呆会儿,无论谁来都不要通报打扰。

孙著领命而去,转身掩门时,叮嘱声从屋内传来。

“告诉司礼部一声,南夏那边的请柬与书信,朕会亲自来写,无须他们插手。”

他心下惊动万分,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掉了下来。

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时时想着朝政,陛下该有多苦、多难呐……

关好房门,孙著才抬起衣袖拭泪,却不想被淳王的一声招呼,吓得差点甩掉手中的拂尘。

只听韩冶道:“孙总管,我能去看看皇兄吗?”

孙著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禀:

“淳王殿下还是请回吧,陛下吩咐过谁也不见。”

“我知道皇兄心里难受,我只想陪陪他。”韩冶努力找着理由,声音也是越来越低。

孙著叹息着好言相劝。

“淳王殿下,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大婚的旨意明早便会颁布天下。这个时候,您无谓再增陛下烦忧,还是请回吧。”

韩冶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扉,心下怅然若失。

良久后他才挪回目光。

“那、那我就先回去了……皇兄既不让人打扰,孙总管,就、就不必说我来、来过了。”

说完,一步三回头地往远处走去。

同样身为皇家子,韩冶自然知道,如今的结局才是最好的。

先公后私、先朝局再个人,这几乎每个有抱负的皇室宗亲的本能。

好像自出生起,就埋在了血液里,时机一到它自己便会冒出来,根本无需特别留意。

但懂得利弊和做出抉择是两码事。

韩冶想得清楚、看得明白,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他还是会为自己的皇兄跟秦大哥难过。

一个无眠之夜过后,第二日,万里无云,艳阳高照。

可谓是近个月来,难得的好天气。

年轻的中州帝要娶陈丞相之女为后的消息,随着传召和布告,迅速在京城里蔓延开来。

紧跟着,又像插上翅膀一样,急剧向着全国其他郡县,以及周边各国属地扩散开去。

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地奔走相告,活跃的空气蒸腾在头顶,是怎么也散不开的欢乐与期待。

而此时,传到将军府的旨意,被萧路拿在手里。

一字一句地又看过一遍后,他小声感叹。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吗?”

合上金灿灿的圣旨,仰头望着碧蓝的天色,萧路自顾自吟道:

“唉……佛家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果真不假……”

“是啊。”秦淮也跟着叹息起来。

“自古生离死别最伤人,可世间不就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谁又奈何得了呢?”

“比起生离,死别倒还好些。”

萧路忽然转变的话题。

却不想唬得秦淮一滞,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

萧路也被问得一愣,淡淡笑了下说:

“人死如灯灭,一切盖棺定论,有什么念想都放在心里,反而清净干净、无挂无碍。”

“可生离却不不同,那朝思暮想的人毕竟还在,就像一条仍在流动的河流。”

“河流只要流动,人就会不甘心,就会有向往……但悲哀的是,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听完萧路的话后,秦淮笑得愈加清淡。

“这么新鲜别致的说法,还是第一次听到,当真有理有趣!”

心下却默默将这些记了下来,好似触及到了什么沉痛的隐密。

如此的反常,哪里瞒得过萧路?

他看着秦淮的眼睛,那里半分笑意也无。

只剩沉淀下的悲凉哀婉,好似是对自己的悲悯愧疚。

不过好在,萧路不是那种爱刨根问底的人,他适时转移了话题道: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声轻笑回荡在耳边,秦淮随即恢复如常。

“在他那夜跟我说,他心里也有一个人的时候就想到了。”

“这孩子,从小就醉心习武兵法,交际应酬在世家子弟里,算是难得一见的少,哪里还会有别人?”

“唉,多情之人高悬无情之位,也是造化弄人呐!”

萧路今日似是感慨颇多,声音也轻飘飘的,总带着股空山雨后的惆怅。

“这一劫,他们怕是不好过的。”

相比起萧路的真情流露,秦淮倒显得淡定许多。

只是抿了抿嘴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既然当初他们选择迈出这一步,那就说明他们有勇气,承担任何可能的结果。”

“好啊,好个不关风与月……”

萧路以浅笑回应,心里却总有个疑问在叫嚣。

“那么秦淮,看人、看事都如此通透的你,究竟在对我隐瞒着什么?”

萧路将目光,投向更深更远的天空。

他读得懂秦淮三番四次的欲言又止,也读得懂那终归无言后的愧恨与悲伤,但他还是无法释然。

今日萧路已非昨日。

他动了心、动了情,就不可能对这些无动于衷。

而等待,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只不过,看秦淮刚才失神的样子,萧路心里隐隐有种预感——

那个等待中的答案,恐怕也与生离死别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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