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除旧岁 团圆欢宴,两处情深

目送父亲离开,秦川转身走进小祠堂。

里面,供奉着故去母亲的灵位。

这是秦川幼时便养成的习惯。

每年除夕,他都会独自来到这里。

和娘亲说说这一年里,自己的见闻和改变。

一说,就是十几年。

牌位已明显有了陈旧痕迹,却很干净整洁。

想来父亲,每天都会来擦拭吧?

供桌上摆着娘亲生前,最喜欢的那把鸳鸯梳。

听说是与父亲成婚当日,两人交换的信物。

从前公务不忙时,娘亲总会为父亲梳头,而父亲也常常会为娘亲画眉。

那时候的自己虽然很小,可常听人说父亲母亲琴瑟和鸣、夫妻恩爱。

等到过些年,就又听到天不假年、人不遂愿的慨叹。

秦川回忆着往昔,为娘亲点燃一束清香,并将早已折好的红梅放在供桌上。

他记得,娘亲喜欢开得火红的花。

做完这些,秦川跪到蒲团上。

心结千千,一时竟不知从何处开口。

半晌才缓缓道:“娘,等过完除夕儿子就成年了……”

“父亲说,不久后我也要领受官职、为国效力,能来看您的时候就少了。”

“但我知道您不怪我,看着孩子平安长大,是您和父亲最开心、最骄傲的事……”

话到此处,秦川笑得很腼腆,像个乱找借口的小孩子。

“娘,孩儿心里很乱……这里面,藏了一个人……”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他咬了咬自己嘴唇。

“其实,他一直都在我心里,很多很多年……”

“直到最近孩儿才知道,原来他心里也有我,有了很多年……”

“孩儿明白,这一切都不应该发生——他是高高在上的中州帝王,担负着为皇家延续血脉的职责!”

“我们……永远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秦川低下头,手握得更紧了。

指甲抵在手心上,有种很钝的疼。

“可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孩儿还想要更多!哪怕注定没有结局,哪怕只有片刻欢愉,这是否依然是种不可饶恕得罪呢?”

“如果为了这一世情深相许,孩儿宁愿终生不娶,您和父亲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怪孩儿,断了秦氏香火?”

清香袅袅,弥漫在祠堂里。

回答这个少年的只有沉默。

良久过后,秦川猛然抬起头,眼神中的颤抖逐渐变为坚定。

“无论怎样,孩儿都不想违背自己的心……这里,这一辈子,只能装下他一个人了……”

他指了指胸口位置,笑得很凄然。

“娘,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在学堂里看见他!就在想,这哥哥生得真是好看,锦衣华服的,像尊瓷娃娃!”

“相处久了才发现,他虽出生皇家,却一点儿不骄矜傲慢,相反还很顽皮。总带着我溜出去玩儿,让我踩着他的背翻墙。”

“给我找来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甚至让我在他府里挖坑烤红薯,还帮我抱柴火。”

“后来我才知道,他和自己父母也不能经常见面,可他从来都没有埋怨过。”

“他告诉我,这是生为天潢贵胄的代价。既享受了这身份之下的荣华富贵,就要甘愿接受伴随而来的一切……”

“还记得那年他九岁,我们一起听学堂里的师父讲中州建国的不易。听完后他站起来说,等到有一天定要中州万邦来朝。”

“那个时候,我就坐在他身边。仰着头看他,如同仰望着太阳。”

“后来,我们一天天长大了!我从一个小孩子,长成现在比他都高的样子。”

“我的肩膀也宽了,常年习武也练就了好体魄——我终于能够,用自己的力量保护他了!”

“我终于追上了,那曾经只能仰望的太阳!”

说到动情处,秦川语气都不自觉温柔下来。

“而现在,我的太阳告诉我,他是如此渴求着我……我没法拒绝,更不想拒绝……”

“因为,那是我的太阳啊!我毕生都在向往的太阳啊!”

房间里,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消失了,世界又重新归于平静。

秦川依旧那么跪着,后背挺得笔直。

似在抗争什么,又似在坚持什么。

话说出来,让他感觉舒服很多。

否则这些憋在心里,快要把他折磨疯了。

伴着讲述,他下定决心——

不再躲避,不再逃离!

哪怕前方万劫不复,也要跳下去!

只要在坠落之前,拥有过片刻温存!

“下次见面时,一定要告诉他!”秦川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要让韩凛知道,自己有多么喜欢他,又喜欢了多久。

他不要华英山上那种含蓄曲折的告白,他要大大方方说出来。

说出这些年的情愫与期待,说出当下的欲念和渴望。

既然自己选择不再逃避,那韩凛也不能……

就在秦川对着亡母牌位尽诉衷肠时,宫墙内的韩凛却忙到有些恼火。

往年做皇子时,虽也有不少规矩要守、礼仪要做。

可比起当皇帝后要处理的事,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日,他天儿不亮就起了床。

净身沐浴完毕,先是前往安仁殿焚香。

祝祷中州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乐。

接着到供奉祖先的先德殿,焚表告慰列祖列宗。

以示承续先祖遗志、继往开来之心。

回来后,又听孙著细说了一通,给各家王公大臣备好的节礼。

并亲写了些福寿吉祥等字,随着节礼赏赐下去。

取皇家“送福”,百官“纳福”的吉兆。

等这一套做完,韩凛只觉身心俱疲。

不是那种因国事操劳的累,而是想到宫中大张旗鼓为除夕做贺,钱财花得如流水。

可治下百姓,还有很多身陷穷苦、贫病交加。

也许连件御寒的冬衣都没有,年夜饭亦是紧紧巴巴。

这些忧思盘旋在脑海里,实在无法令人开怀。

他私心里想着,自己或许就是个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吧?

比起跪求天地、叩拜鬼神,他倒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力量。

他相信治世的能臣武将、相信每一条国策良方。

相信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艰难积累。

更相信只要坚守本心,总能等到功成那一日。

他希望祖辈们在天有灵,看着自己治下的中州,是如何一步步扫平南北。

他希望自己跪在他们面前时,不为祈求,只为诉说。

不为谢祖宗庇佑,只为告诉他们,自己没有辜负韩家先辈历代的苦心。

随着不断响起的爆竹声,天色逐渐暗了下去。

这或许是一年里,人们最喜夜晚降临的一日——

孩子们盼着年夜饭和压岁钱,大人们等着聚在一起说些家长里短。

虽然将要过去的一年里,仍有诸多不顺心遂意之处。

可接下来一年总是崭新的,带着新的畅想和新的祝愿。

秦府里上上下下,俱是忙得热火朝天。

主子们有主子们的过法,底下人有底下人的乐法。

这是秦家延续至今的家规——

除夕之夜阖府同庆,不分尊卑、不论主仆。

饶是秦淮、秦川也得自己动手洒扫、帮厨。

等到晚上开宴,各处灯火通明,各样菜色流水似得走。

主人家桌上有的,家下人桌上一定不缺,以表一视同仁、上下同心之意。

这种方式的年夜饭,不得不说是出乎了萧路意料。

秦家家风如此,才有秦淮这样的父亲,才能培养出秦川这样的孩子。

这让他心里,不觉又对秦淮亲近了几分。

菜差不多上齐了,一阵霹雳吧啦的鞭炮声,拉开了这场大宴的序幕。

一时间人声鼎沸,各处欢声笑语不断。

好似蒸腾起的热气,慢慢向空中汇集。

直到变成朵无形的云,笼罩在秦府周围,让这片空气都暖和起来。

在满目祥和氛围里,秦川又想起了韩凛。

父亲、师父都陪在自己身边。

礼叔、廉叔,跟家里一众陪自己长大的老人,皆在不远处欢聚。

娘亲也在天上看着自己。

可是他呢?

在那样一个偌大的皇宫里,有谁能陪在他身边,和他说说话呢?

他该有多么寂寞?

大街上的爆竹声,不知会不会传进那扇窗里。

如果他能听到,会不会感到些许安慰?

用一人孤寒,佑得万千苍生平安,他是不是会觉得得偿所愿、无怨无悔?

的确,皇宫内殿里的韩凛,此时就与秦川想象中相差无几。

与宗室们的年夜饭,让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堂下推杯换盏好不热络,偶尔的称赞之语,也会引来众人把酒相贺。

可他端坐在高处,看着下面觥筹交错,心下却是寂寥一片。

若穆王在此,或许会好些。

可为体恤其前些日子的劳苦,自己特意下旨命穆王好好修养些时日,不必参加这样的应酬。

好在还有一个念头,支撑着韩凛——

那就是一会儿散席之后,微服出宫去见秦川。

一想到这儿,身上疲倦顿时一扫而空。

心里头的暗,也被这盏希冀的长灯照亮。

他知道,秦川今日又会去那间小祠堂,和他娘亲聊上许久。

只是很好奇,会不会说起自己?

他也能想到,这一次除夕夜宴,秦家必定会邀那位萧先生同庆。

而秦川,肯定有办法能让萧先生答应。

想着这些,韩凛不由得笑了。

他好像看见自己,也坐到了秦家宴席桌前。

身边就是秦川,正在笑着夹菜。

一个不小心碰翻了手边酒杯,一边乐一边赶紧去擦。

老师今天也会对他格外包容,只静静喝酒不说话。

至于那个萧先生嘛,应该是个少言寡语,却有着温和笑容的人。

举杯、夹菜都是慢慢的,举手投足间自有文人风骨。

正是靠着这些想象,撑着韩凛捱到了宴席结束。

众人都注意到,后半段陛下兴致明显好了不少。

笑得愈加灿烂不说,话也变多了。

原以为这个年,新帝会过得拘谨又失落。

可看如今情形,大家伙再没什么好担心了。

随着马车一辆辆离宫,往各家王府四散而去,韩凛终于发话。

“孙著,给朕换身常服,去先前安排好的地方。再从徒弟里挑个嘴严的,去将军府上传秦川到那儿见朕。”

“是!”孙著答应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然猜到几分。

给其换了身喜庆的正红色常服,愈发显出韩凛姿容出尘、清秀端丽。

随后又唤过两辆马车,一辆由陛下乘着出宫,一辆则赶着去将军府接秦公子。

秦府这边也是刚刚撤下酒菜,大家正聚在一处包饺子。

秦川拿出红包逗着小松玩儿,惹得他跟着满院子跑。

原本以为,以自己身手若要当真,那小孩子岂不是连点儿影子都摸不着?

所以起初秦川很是克制,并不曾发力。

可没想到小松身姿灵巧,耐力更是不错,几回合下来倒笑话上了秦川。

“哥哥,你怎么跑得这么慢?亏我还以为你很厉害呢!”

“还不是因为要让着你!呆会儿我要是认了真,你可别哭鼻子啊!”

秦川看着小松一脸小大人样子,真是哭笑不得。

“小松才不哭呢,哥哥放马过来便是!”

只见小松撸起袖子,露出两节藕瓜似的雪白小胳膊。

肉肉乎乎、煞是可爱。

“好!”随着一声落地,秦川跑出去好远。

小松“哎”了一声,赶忙四下寻找。

半晌才在远处柱子后面,看见只冒了个头的秦川。

小家伙搓搓鼻子,拔腿就追。

刚到跟前,秦川就一个闪身,重新消失在了廊下。

小松呢也不气馁,一寸一寸找过去。

终于发现了躲在格子窗后的秦川,猛得上去要抓下红包。

谁知秦川手臂灵活如游龙,每次都只离几寸,可小松就是抓不着。

这孩子倒也机灵,看直接下手不行,就改了策略准备擒贼先擒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飞扑,眼看着就要抱上对方大腿。

秦川亦是反应迅速,脚下发力,一个后跃跳上栏台。

还不忘伸手扶小松一把,免得他摔跤。

却瞧孩童一张小脸儿跑得通红,气喘如牛。

“怎么样啊?”秦川装出一副得意的样子。

“再来!我还没输呢!”小松毫不在意地做着动作,准备继续。

秦川心下,对这孩子很是认可——

动作灵活迅速,又不失细致认真。

尤其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实在难得。

绝对是学武的好苗子!

其实,回来当天秦淮就交待过秦川,要给小松开蒙。

之所以一直拖着,是因为自己还没想好,该怎么教导一个年幼的孩子。

怕做不好反而耽误了人。

现在他想好了,等年一过完就让小松拜自己为师。

正是这一时愣神,被小松捕捉到漏洞,眼疾手快一把抓过了红包。

气势之大把秦川都唬了一跳。

“哈哈,这就叫智取!”

看着小松开心的样子,秦川也跟着一起笑。

就着手把小松抱到栏台上问:“有了压岁钱,你准备拿来干什么呢?”

“嗯——”那张圆圆的小脸儿,此刻充满了严肃。

“我要给先生买新的毛笔,给秦叔叔和你买点心……还有礼伯伯和廉伯伯、厨下的张奶奶,门口的王哥哥……”

小松掰着手指头认真数着,人越来越多。

看这劲头,把秦府上下里外的人全说完,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好啦,好啦!”秦川只得打断他。

“小松,你知道吗?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姐姐都不缺这些!我们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长大。”

“希望你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把这些钱花在自己喜欢的地方上……”

“可是,我喜欢的就是你们啊!”小松还在坚持,显然没有完全明白秦川的意思。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喜欢我们——”秦川继续说:“可喜欢别人的前提,是要先照顾好自己,明白吗?”

“小松喜欢我们,我们也喜欢小松!我们希望看到你能让自己开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是学习照顾自己的第一步。”

他的语调那么柔和,神情又那么怜爱。

完全没把小松,当成普通的童言无忌,而是耐心解释着。

沉默片刻后,小松抱住秦川。

把头埋在对方衣服里,瓮声瓮气说:“哥哥,小松明白了……”

然后抬起头:“那我买了喜欢的东西,和你们分享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我们也很想看看,能让小松喜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秦川笑着,刮了刮孩子的小鼻子。

这时,钟礼终于寻着了两人,赶上前来道:

“少爷,宫里内监上门宣旨,说陛下有要事,需即刻召见您。”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