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满庭芳 昔年回忆,历久弥新

这炒到天上去的气氛,在此起彼伏地喧闹中被越推越高,眼看就要失去控制。

而孔毅紧随其后一声“起轿”,却如穿云利箭般,又将整个场面稳定了下来。

他声音厚重响亮,寻常两个字眼经由他一吆喝出来。

既有气势还不失节奏,顿时就收拢了场面。

在冯初九奋力敲击出的锣声里,严飞阳重新跨上白马。

轻轻一抖缰绳,带领着整支迎亲队伍,屡屡行行往山下走去。

他的身后还是那顶崭新大红花轿,花轿后头还是挑着喜筐的年轻军人。

压在队尾的依然是孔毅、赵直和冯初九牵头的锣鼓队。

吹吹打打的,依旧是最喜庆的迎亲调子。

一切都跟来时一样,一切又都跟来时,那么不一样。

喜筐里成堆的喜包早已悉数奉送,只余竹筐空空荡荡。

随着郑星辰他们的步子来回摇晃着,就像飘在风中的两个空口袋。

锣鼓队的动静,仿佛比来时更大了些。

就连走在最前面的严飞阳,都觉耳朵震得直发麻。

谭鸢、武隐、周迹杭和楚一巡四人的感觉,是最明显的。

毕竟来时空空如也的花轿,现在可实打实地添了分量。

令他们每个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着脚下的路面。

生怕一个不稳,惊动了里头坐着的新娘。

周迹杭把目光再次放回到,那一间又一间的瓦房上。

只觉记忆,也如屋顶上跳跃的家雀。

透过时间的帏障,重新焕发出微弱的生命力。

他还是想起来了,那只矮胖的小狗叫粽子——

是以妹妹最喜欢的吃食命名的。

记得那时候,爹爹身体还康健。

每年端午前,家里都会早早泡好江米,包上一大锅粽子。

而妹妹总是会特意嘱咐,一定要给她包上两个纯江米的粽子。

不放枣也不要豆,说是那样吃起来最香甜,连牙都能粘到一起。

想到这儿,周迹杭乐了。

那些再没说起过的陈年旧事,一提起竟然是如此轻车熟路。

哪怕细枝末节都如此明了。

后来呢?

后来怎么样了呢?

对,后来爹爹得了痨病——

一种治不好,又暂时死不了的病。

他魁梧的身躯被摧残佝偻了。

肩膀塌了下去,胸膛瘪了下去,呼吸声都像掺杂了水流。

然后,家里就没包过粽子了。

所有的钱,除了必要的果腹外,就全拿去看了病,可还是不够。

再后来,周迹杭开始外出做苦工。

但他用不算宽阔的肩膀挣来的铜板,依旧不够填补那些药渣,所带来的亏空。

家里,一日日拮据起来。

起初,少的只是节日里庆祝的吃食。

慢慢,就波及到了平日生活。

最后,连一家人的口粮都难以为继。

转机也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苦力的差事,虽然没能给周迹杭带来更多收益。

可他办事儿认真、干活麻利、脚程快、记性好的名声,不知怎么传了出去。

渐渐的,他便私下里接些帮人跟踪、盯梢的活计,来补贴家用。

与此同时,周迹杭就不怎么常回家了,只住在城外一间破庙里。

他的那些多余收入并不光彩,很容易被人盯上寻仇。

为避免祸及家人,年少的周迹杭,只能这么做……

那之后呢?

钱够了吗?

呵呵,怎么会够呢?

痨病离不了药,病人不能劳动还需要营养。

再者说,愿意出钱请人干那种勾当的,又不是天天都有。

绝大多数时间里,周家依然贫病交加。

无论周迹杭怎么努力,还是无济于事。

当然了,也没有人真的指望一个年轻人,能够对抗命运。

更何况,这个年轻人本身,也是个穷苦出身。

周迹杭把放出去的目光拉回来,落到严飞阳骑着马的背影上。

他想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那天,对自己来说,可谓是毕生难忘……

刚刚从门外偷听到,爹爹跟娘亲商量着,想要放弃治病,好保住这一大家子人的周迹杭。

失魂落魄地往破庙里走。

他的手和脚没了知觉,像是木偶一般僵硬地朝前挪着。

母亲哭泣着答允的声音,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疲惫的心在那样的哭声里,又不自觉麻木了几分。

他咬着牙,死命憋住眼眶里的泪水,一遍遍地说服自己。

爹爹和娘亲已经尽力了。

那副早已被掏空的身体,的确再也支撑不住药石折磨。

或许,放弃才是对两方都好的抉择……

只不过,只不过周迹杭真的没有做好准备。

自打他降生到这个世上,才和这个沉默又温和的爹爹,认识了十几年。

他,还不想告别……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他看见了那个站在破庙门前的年轻人。

一张脸木木的,没有什么表情,声音和眼神一样冷。

身材比自己壮硕些也高大些。

一身衣服虽不华贵,但看得出很整洁。

一点儿也不像自己身上,这零碎布头。

周迹杭还以为又来了活计。

打定主意无论这回是干什么,都得多要些钱。

就是让爹爹多吃几顿好的也成。

可年轻人接下去说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周迹杭的预期。

他看见那人手里托着的两块银锭子,想都没想就应下了差事。

完全不在乎往前一步,是刀山还是火海。

而那个年轻人呢?

着实有些奇怪。

在周迹杭接过钱,表示愿意加入并誓死效忠后。

冷淡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安心和痛苦交织的怪异表情。

而那,也是严飞阳与周迹杭首次谈话时,展现出的唯一表情。

锣鼓声撼天动地,马背上的严飞阳英挺威武。

迎着太阳,宛若山里走出来的神祇。

周迹杭沉下心来,感受了一下肩膀上的分量,不觉有些动容。

这么多年以来,周迹杭一直都没机会告诉严飞阳——

自己当年,是多么感激他的出现。

因为他的那次邀请,才保住了爹爹的性命,也保住了周家。

收下银子后,周迹杭连夜回了趟家。

说自己找到了固定的好活儿,跟着镖局南下走镖。

虽然不能常常回来,但好在银钱管够,家里总算能宽裕些了。

然后,就把两块银子,全都塞进了娘亲手里。

接着,他找到了曾经走江湖时,结识的一位镖师大哥。

这个人也是他除暗卫里的弟兄外,唯一信得过的朋友。

周迹杭拜托那人,按月帮他转交银子回家。

那壮汉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根本没问他这样做的缘由。

这份恩情,周迹杭到现在依然记在心上。

其实,加入暗卫之后,周迹杭是偷偷回过几次家的。

只是每次,都选在不起眼的时候。

要么是清晨、要么是午后、要么就是夜里……

总之以他的伪装功夫,从没被人发现过。

家里从里到外翻新过了,只有他的那间房什么都没有变。

原原本本放在那里。

奶奶说是怕“大杭子”回来不习惯。

该等他自己回家,拿主意才行。

每次吃饭,家里人照旧,在周迹杭常做的位置上摆好碗筷。

想着他在远方一切平安、顺利。

娘亲脸上的笑容多了,又变回了周迹杭儿时记忆中的样子。

爹爹虽然还是没法干什么重活。

可好歹脸上能挂住肉,身子骨也眼看着结实了。

粽子元宵一类的年节吃食,再次回到餐桌上。

奶奶亦不必揽针线活,给人家缝缝补补。

唯一遗憾的,是爷爷前两年过世了。

不过好在家里景况好转,葬礼办得很体面,墓地也选得讲究。

“挑个日子,是该回家看看了……”

这场婚礼之于周迹杭,仿佛是一次全新的际遇。

让这个多年未得归家,一直踌躇不前的灵魂,看到了生命里另一个侧面。

严飞阳踏出的那一步,实打实迈在了他的心坎儿上。

让周迹杭不由地思考起自己的人生,是不是还有些其他可能?

而要做到一点,首先就是要回家!

抱抱多年未见的亲人,再躺躺那张窄小的木板床。

给妹妹买上好多好多的点心果脯儿,给奶奶添几件新衣。

小粽子现在也老了。

自己可以陪着它靠在树下乘凉,然后一起去爷爷的坟前上柱香。

哦,对了,还有弟弟。

以他的年纪,过个三五年就该娶妻了——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也能为他张罗一次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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