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又换上来了,馥郁持久的兰花香气弥散在室内。
不用打开盖子就知道,是极品的信阳毛尖。
韩凛照例噙着笑,推让着让先喝茶休息,自己则沉默不语。
吃不准陛下究竟含了什么心思,下面几人也只得耐下性来。
在充满猜疑和营造出的温馨里,把这杯新鲜滚烫的茶用完,却没一张嘴能品的出滋味。
按常理来说,这些人中龙凤不是没见过世面。
急切与焦躁,原本是不该也不会在他们头脑里的。
可不知为何,这一回上面那年轻帝王,似乎有些太沉得住气。
与组建飞骑营和实行新政相比,简直平静得有些离谱。
像极了一杯冲了又冲、泡了再泡的茶,没颜色也没滋味,寡淡乏味到极致。
看着气氛终于被自己拉回正轨,韩凛才开始开口说话。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越来越喜欢,在这种清淡的场合里商议事情。
或许只有如此,才能让人始终保持冷静。
不会被多余的情绪拽着左摇右晃,犯不该犯的错,绕无需绕的弯。
谁让这回,他们要讨论的,是万千将士的生死。
这里面,不该包含狭隘的意气用事。
“北夷那帮子人呐,能讲道理的时候是绝对不会讲道理的。要是忽然摆出副想讲道理的态度,那一定是自身出了什么问题,不得已的下下之策罢了。”
简短的总结,宛如一把刚刚开了刃的匕首,直扎进这场商议的中心。
韩凛从自己的位置上起了身,底下众人亦赶紧跟着恢复到站姿,左右并立,像殿内朱漆的大柱。
“诸位方才的慷慨陈词,朕都听进去了……只是这打,也分怎么个打法。好在有择良辰吉日,迎回高祖亲信这事儿吊着,咱们多少有些时间。”
他嘴角弯弯的,说出的话却没什么温度。
“就如秦爱卿所言,重打锣鼓另开张,换个庄家、换套规矩。让他们吃点儿苦头,咱们才好找准机会搅浑北夷那淌水,为将来腾出手来,对付南夏铲平后患。”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不是惊在天子一心想荡平中原、一统天下,而是终于把这话搁到了台面上。
那与北夷这场仗的性质,可就变了!
武力上真刀真枪的博弈不过是先手,之后不见硝烟的厮杀,只怕会更加惨烈。
搞不好,北夷真会毁在他们自己人手里。
窗外的清风吹进殿里,星星似乎也跟着飘了进来,在屋里荡了一圈儿,最后停进了韩凛眼睛里。
他重新做回书案前,说出了今晚最后一席话。
“元胥王上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导致草原内部政权不稳,加之近些年方缜在边镇对其的消耗,可以说是如坐针毡。”
“而南夏方面,正值老太后国丧,嫡子年幼且久病不愈,根本无暇他顾。这是上天留给中州的绝佳机会,若不好好加以利用,实在暴殄天物。”
不等众人行礼称赞圣明,韩凛又补了一句。
“只是具体方略还需各位爱卿斟酌,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明日之事明日了,夜里想得太多,反而不好。”
“是!”
齐整的应答,伴着跪拜时衣服的摩擦声,成了今夜殿里最嘈杂的响动。
就在大伙快要走到门边时,秦淮忽然想起一事,又重新回来拜过韩凛。
请教道:“敢问陛下,军内是否需要知会飞骑营做好准备?随时出征?”
“不必,前将军那儿朕会亲自传令。”韩凛的声音,终于有了丝起伏。
这细微的变化引来了穆王侧目,韩凛却并不在意。
他自问这辈子,身上背了太多秘密,有些只能烂在自己一个人肚子里。
唯独对于秦川的感情,他什么都不想隐瞒……
当天夜里,秦川便没有回将军府。
月色迷蒙中,他推开了卫信苑那间小屋子的门。
整间房四四方方,像个随处都能买到的木盒子那样不起眼。
秦川没有脱外衣,只是直直地躺到了那张,比门板宽不了多少的床上。
手枕着头,眼睛看向屋顶。
他喜欢这个动作,也习惯了它带来的安全感。
在一室黑暗中,只有少年明亮的眼睛在闪烁。
眨眼和闭眼的间隙,如同火苗在摇曳。
这样的状态,让秦川觉得很奇怪。
照理说北夷使团进京,征战一触即发,最是应该或紧张、或激动的时候。
但自从得知这个消息起,他的内心就静得可怕。
反而比平日演习训练时还要冷、还要淡。
秦川翻了个身,想要集中精神,想些与飞骑营有关的事情。
想要回到那份熟悉的热切当中,可一次也没能成功。
他脑海里,此时此刻全是韩凛——
准确的说,是那一天的韩凛……
那是正月初三后的一次短暂会面,天气还远没有转暖,呼出的气依然是白的。
他们两人坐在马车里,从演武场往家的方向驶去。
当时,韩凛就靠在自己怀里,自己则用手臂揽过他的肩膀。
他们靠得那么近,显得整个车厢都宽敞了不少。
韩凛用手绕过秦川乌黑的长发,放在胸前有一搭无一搭地把玩着。
眼睛微微闭起,头朝向面前之人的方向,十分放松地闭目养神。
而秦川就断断续续地为他讲述,自鹰喙山演习后,飞骑营训练内容的变化。
声音抑扬顿挫,措辞简短清晰,让人听来很是舒服利落。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这么上心?”
待秦川告一段落后,韩凛勾起一个迷人的笑,眼睛始终未曾睁开。
“你这话说得没良心,我何时对你吩咐下去的事儿马虎了?”
说着还用力捏了捏那只手,以表达自己的抗议。
韩凛感受到那力道,笑得更厉害了,却依旧闭着眼。
“你从小到大不是最崇拜霍去病?总想效法他在战场上随机应变,对前人兵法总是寥寥观之吗?”
“怎么现在倒一板一眼起来,说得头头是道,简直跟老师一个样子。”
轻柔的笑伴着阵风,拂上了韩凛面颊,接着是少年人特有的清脆之音。
“呵呵,那些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浑话,我秦川自认没有卫霍那样的才能。”
睁开眼睛的韩凛坐直了身体,他用手反握住秦川。
眸子里的光,牢牢跟着面前的少年。
他知道,秦川有话想说。
“从前,战场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种向往,征战杀伐总充满了梦幻般的英雄气概……那是一出独角戏,我在里面是绝对的主宰,什么都不需要考虑,怎么英明神武,就怎么演……”
秦川看向前方,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地剖析自己。
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建立自己对战争的理解——
不来自于父亲,也不依托于史书,而是完完全全内化成个人的思想与意志。
他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带着淡淡的羞愧之意。
“一个曾经如此轻狂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有卫霍那样的治军之能呢?我能做的就是一遍遍操练士兵,一次次改进方案,不断去接近胜利的可能。”
“飞骑营里的军人,他们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有家、有亲人、有盼头!”
“我不能因为自己一时兴起,就拖着他们去地狱里看风景,一次两次或许能全身而退,可次数多了总有失败的时候……我讨厌失败,那意味着已经出了人命!”
秦川把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他在为自己当年的天真而自责。
眼皮垂得很低,像两团乌云遮住了太阳的光。
但韩凛看得出来,有什么正在那片阴影了聚集。
等再抬眼时,恐怕就是金乌,也再难望其项背。
韩凛给足了秦川时间,反正回家的路还有很长,没什么可着急的。
过了大概有多久呢?回忆中的秦川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重新抬起脸对着韩凛笑的时候,对方什么也没问,只是摸了摸自己头顶,来了句。
“我们小川呐,真是长大了……”
“小川”这个称呼,有些时日没听到了。
秦川不喜欢这个,跟随了他多年的称呼。
或许是因为每听一次,他都会想起过去,自己和韩冶天天粘着韩凛的样子。
即使用“年纪尚小”来搪塞,用“孩童心性”来美化,一想起那些画面,秦川还是不禁有些扭捏。
“我才不小呢!”
他的脑袋耸拉下去,嘴里嘟嘟囔囔。
两腮随着气流一鼓鼓的,活像只在浅水洼里,徒劳扑腾的金鱼。
韩凛噗嗤一声乐了,两条胳膊搂过秦川肩膀。
摇晃着道:“好,我们秦将军不小,只是又长大了,行了吧?”
手上的动作和嘴里的话,看上去、听上去皆是好意,但就是处处透着不正经。
尤其是那一声声拖在后面的笑,笑得秦川抓耳挠腮,心下火急火燎。
猛地一下,秦川抓住韩凛手腕,就将其按到了座位上。
车窗外的铃铛,随之猛烈晃动起来。
韩凛被他抵着,胳膊撑开在脸庞两侧,手掌虚握成拳头的样子。
呼吸间,转瞬就蒙了层媚态。
“呵呵呵,秦将军如此恼羞成怒,不会要在此地弑君吧?”
秦川的一只手扯动着韩凛衣领,嘴唇贴上了身下之人的侧脸,一边放肆地游移一边说:
“现在,我不是小川,也不是秦将军,而是你的夫君……记住,你的一切,都该归我掌控,无论生、还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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