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当秦川和韩凛坐着车往回走时,天儿已经很热了。
即便将车窗上帘子都掀开,仍是挡不住厢中滚滚热浪。
一轮接着一轮,往两人面上席卷拍打。
空气也很潮。
一呼一吸间,似能闻到衣服将干未干时,透着日光与水汽的味道。
“还是不舒服吗?稍微再等等,就快到了!”
秦川关切的声音,比树上因受不了热气,只得以啼叫来发泄的鸟儿还要着急。
而韩凛就坐在他身侧,一手轻轻按着心口,一手扣着身下座位。
急促的喘息伴着粘湿的发丝,起起伏伏。
不用细看,便可知其中辛苦。
“我没事。”韩凛语调很平静,与当下潮红的脸色很不相符。
好像一场狂风大作的暴雨,在触到湖面的一瞬间,就变为了轻柔与恬淡。
他伸出按在座位上的那只手,拉住了秦川。
动作上有点儿不协调,好在力气还是有的。
只是笑,要比平日更加用力。
映在秦川眸子里,只觉是一株纯白山茶,在自己眼前被揉皱了。
“这是服用未生散后的症状之一。”韩凛显然不打算隐瞒。
“寻常夏日倒没什么,可一旦赶上潮湿闷热的天儿,就会格外艰难些。不过没什么,习惯了就好。”
眼睁睁看着对方,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讲述当下身体所承受的苦痛。
秦川简直心如刀割。
只恨自己,不能替韩凛受过。
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紧的拳头刚硬如铁。
一下下皆啃咬捶打在胸腔内,那强健活跃又充满热力的心房上。
韩凛抬手抚摸着秦川面颊,脸上仍是那样笑着。
“自从停药后,我其实已经好多了。只不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是我这般景况?更是急不来的,对不对?”
一听韩凛说身体有所好转,秦川瞳孔霎时明亮起来。
连忙拉过对方捧在自己面上的手,急急问道:“此话当真?停药之后,你真觉得好多了?”
“嗯。”韩凛点点头,接着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照理说未生散没有解药……因其本身就不是毒药,只存在用量上的差异,所以反而无法可解……事后,我也询问过张御医……”
“那张御医怎么说?”秦川猛得倾身过去。
连膝盖磕到地上,都无半分反应。
韩凛想要扶他起来,试着托过两把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转而笑着往下说:“没想到,我这回的情况,连张御医也难住了!”
“据他所言,行医这么多年里,还没见有人能逃脱未生散的药力。过量服用后再停药,至多可保身体不继续损毁,但从未听过好转,乃至痊愈的先例。”
才刚亮起的光芒,又黯淡了下去。
疼痛如擂鼓敲击着秦川身躯,令他无论如何也止不住颤抖。
感受到此番变化的韩凛,赶紧换了两口气,擦擦鬓边汗珠。
按住秦川的手道:“傻小子,我这还没说完,忙着难过做什么?”
可秦川依然毫无回应,像是被悲痛封住了穴道。
任由麻木与僵硬,游走在血液里,把它们化成石头、冻成冰块。
见状,韩凛叹了口气,只好自顾自把最后残缺的部分拼上。
“可张御医替我把过脉后,竟真发现了好转的迹象。虽说一切还不甚明朗,但总算开了个好头。”
“只不过,他也解释不清这其中的因缘根由,直说是苍天有眼、护佑中州。”
伴随着韩凛话语落地,秦川只觉身体内七经八脉在一瞬间,又重新活跃了起来。
石头上开出了鲜花,冰块融化成溪流。
连耳朵里都住进了,破壳而出的雏鸟。
不时传出欣喜懵懂的啁啾。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成了除呼吸外唯一的响动。
在夏日无言的辰光里,这个心中始终埋着隐痛的少年,终于相信了神明的存在。
他跪在地上,面朝着眼前之人。
姿态虔诚得,宛若最忠实的信徒。
秦川抬起的胳膊有点儿打晃,颤颤巍巍环过韩凛。
在对方身后,凝成一个漫长且沉重的拥抱。
空气中弥漫的溽热,闯进眼眶。
顷刻间,便聚集起一场雨。
只是还没来得及落下来,就被外面的回禀声打断了。
“陛下,宫门口到了。”
孙著的声调还是那样,不高不低、不紧不慢。
如一阵和煦暖风,吹散了秦川眼角处的潮湿。
他有些不情愿地哼哼鼻子,跟着在韩凛肩膀蹭了两下。
才慢吞吞将人放开,笑得有些扭捏和羞涩。
下车前,韩凛用手指抹去了,少年眼角挂着的泪滴。
温言道:“傻小子,到地方了,咱们下去吧!”
“哦,好……”秦川答得有些恍惚。
耳朵里的雏鸟,不知何时已舒展开羽毛、扑棱开翅膀。
向着这片希望中的土地,迫不及待展示出自己嘹亮的歌喉。
这种有些迷糊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下车。
直到看清那扇朱红色的宫门,秦川才从狂喜中回过神来。
依依不舍地拉着韩凛的手,又好好叮嘱了一番。
要对方保重身体、别太劳累、莫要熬夜、多多吃饭等语。
那絮絮叨叨的样子,把在场所有人都逗笑了。
韩凛呢,虽也跟着笑,但还是很认真地一一应下。
那表情,仿佛在答允什么重要的誓约。
而且这一次,从头到尾,都没有叫对方“小唐僧”。
只是那样温和地看着他,眼神里皆是感动的宠溺……
看着韩凛跨过宫门,秦川辞谢了承喜赶车送自己回去的提议。
只说趁着天光正好,想一个人到街上溜溜。
可没成想,才走出御道没几步。
就记起从山上带下来的脏包袱,放在家里忘了拿。
这个天儿再加上这个温度,要是搁上几天,不臭了才怪!
在一阵懊悔中,秦川只好加快了脚步,再次往家的方向赶去。
看景儿的闲情逸致,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徒留脚底下生起的风,以及额上渗出的汗水。
为这注定大起大落的一天,拉开了并不算体面的序幕。
等他挎着包袱,出现在府门口那条巷子时,日头已接近中午了。
肚子里的馋虫们,正敲锣打鼓闹得正欢。
一个劲儿催促秦川,快些回去给他们发些粮饷。
否则定要揭竿而起,掀了这五脏庙。
可还没等安抚下腹中抗议,秦川便看到不远处的门前,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正是山云和小松!
瞧他们那又是来回踱步,又是左右张望的样子。
好像是在等什么人,亦或出了什么急事儿。
“师父!师父回来啦!”
还是小松眼尖,这边儿刚一冒头,就被他逮了个正着。
紧跟着二话不说,撒丫子向秦川方向跑来。
随着一张脸越来越清晰,上头堆叠的焦急之色,同样分毫不差的映入了秦川眼帘。
令他着实有些纳罕。
照理说这个时候,爹爹和师父应该都在家,有什么事儿能让个孩子急成这样?
对了,还有山云,山云怎么也跟着等在门外?
礼叔和廉叔呢?
真出了事,他们怎么可能缺席?
就在秦川一面绞尽脑汁,一面又觉得定是两人小题大做的当口儿,小松一个急刹就停在了脸前。
兜头便是一句:“师父!不得了了!出事啦!出大事啦!”
那神情,简直就像天已经塌下来了一样。
秦川把包袱往肩上一搭,嘴角扯出个哭笑不得的弧度。
耐下性子问道:“怎么了,着急忙慌的?府里出什么事儿了?”
看那意思,并未过于当真。
见对方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小松竟急得跺起了脚。
“哎呀,不、不是府里!是、是……是师娘!”
这下秦川可真要动火气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这个跟自己开玩笑,饶是他脾气再好也遭不住。
但这边眉毛还没立起来,话还没出口,小松就又改了言辞。
“不对、不对、也不对……哎呀,就是……就是跟……”
一句整话没说完,耳朵就先被挠红了。
一味凉——
《鄂州南楼书事 · 其一》(宋)黄庭坚
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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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一味凉 归程缠绵,变故将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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