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这时,山云从后面赶了上来。
亦是呼哧带喘,面露急色。
小松一把拉过他,跳着脚道:“山云哥哥,你、你来告诉师父!我、我说不明白!”
“山云,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到了这会子,秦川才觉察出不妙。
却也不知其底细。
只得跟着小松,一起看向山云。
作为府里唯一知晓“那座院子”的人,山云显得比小松还要焦躁。
一开口,甚至隐隐含着哭腔。
“少爷,前两天,朝里张大人来府里找老爷!说是要替您和齐大人家小姐说亲,结成一对天赐良缘!”
“你说什么!”那颗从昨天起就埋在秦川心里的雷,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爆炸了。
带着前所未有的轰隆巨响,将其一下子震慑在了原地。
喊也喊不出,动也动不了。
“对上了,这下全对上了……”
秦川自满目疮痍的思绪里爬起来,脑海里全是昨日韩凛,意有所指的言语——
“老师就不盼着你,早些安置下来,好树立起自己的威望吗?”
他想问的,哪里是树立什么将军威望?
分明就是怕自己,被家里催着成家立业!
“朝中的齐大人,你知道多少?”
“那他们家的事,你了解吗?”
“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个傻子!
不敢直接下死命令,要求自己不许娶亲,只敢这么卑微着一再试探。
可恨自己当时不知道这些状况,完全是答非所问!
“为什么要去看《双蝴蝶》啊?”
“那个唱小生的,跟你长得好像啊!”
怪不得!
怪不得他不想去看那出戏!
怪不得见了那小生后,他当晚状态就不对了!
在韩凛眼里,台上缠绵悱恻的哪里是梁山伯和祝英台,根本就是自己与齐家小姐!
“这个傻子……这个大傻子……”
心痛余烬下,烧不尽的野火又一次形成燎原之势,对着秦川呼啸而来。
他闻到嘴巴里冒出焦糊味儿,还混合着血液的甜腥。
“不……不不不……我才是个傻子!”
“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了解……就这么一意孤行地,放任他在那样的煎熬里,独自承受那么久……”
“我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顾不上回应,山云和小松的担忧。
翻涌起的狂怒浪潮,就以摧枯拉朽之力撞向秦川。
使他脚下一个冲刺,随即消失在门边。
强劲的疾风,在两人身侧猎猎吹着,带起弥漫在空气里的火药味道。
没有任何停顿跟间歇,秦川就这么一路冲到了别苑。
月亮门内,一曲闲适清雅的古琴曲,徐徐流淌而出。
似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浇熄了秦川心头那把不理智的烈焰。
他把脚步放慢。
用尽全身力气,按压下胸腔内狂暴的心跳。
晕眩感伴着强烈的耳鸣,撕扯着脑袋。
他扶住回廊边石柱,默默对自己说。
“秦川,冷静下来!”
“爹爹和师父的为人,你是最清楚的!绝不可能,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贸然答应别人说媒!”
“你要冷静、再冷静!才能问出事情的缘由!”
怀着颗尚存忐忑的心,秦川深吸过几口气。
稍微打理了下衣衫,复迈开步子,跨进了月亮门。
那曲《行香子》已演奏到了下半阙。
对于时光易逝,如白驹过隙、石中花火的慨叹,渐渐转向了某种,无可如何的寂寥与豁达。
但见萧路一身青衣,背竹而坐,神情平静专注。
流动若溪水的旋律,从指尖汩汩溢出,倾泻进石凳青板、灰墙黛瓦。
使得整间别苑,仿佛坐落在幽静的山岗之上。
头顶尽是清风皓月、云幕高张。
而秦淮,就坐在不远处。
手里握着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这个距离上秦川能看清,爹爹思考时不觉歪向一旁的脑袋,以及略微皱起的眉头。
想来,定是件颇为棘手的要事。
才会使其伴着如此乐声,仍不得开怀。
又站了一会儿,曲子接近尾声。
其中“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的境界,真是被师父演绎得淋漓尽致。
涤尽了原曲中,踌躇满志却无从施展的愤懑与彷徨。
反倒多了些,世外逍遥人的闲散和通透。
当末了一个尾音也跟着归于岑寂,一曲终了。
秦淮和萧路很有默契地,同时停下手里动作,望向月亮门下立着的秦川。
他额间还冒着汗,双颊潮红。
胸膛的起伏,虽在努力克制但仍不太自然。
衣裳和发带,皆仓促打理过,却忽略了鬓角旁的碎发。
一个深蓝布包被抓在手里,歪歪斜斜露出里面一点浅淡颜色。
“这么急匆匆过来,是有什么话说吗?”秦淮的嗓音低沉而浑厚。
看向秦川的眼神很深邃,并不带任何情绪。
其实,对于他的到来,别苑中二人早有预料。
现下做出如此寻常的样子,当然是一种考验——
他们要看看,这个上过沙场、历过生死的少年将军,能不能稳住最后一步。
没有辜负两人的期待,秦川真的稳住了!
将手中的包袱放在门边后,他跨进院里,对着秦淮和萧路分别行了一礼。
而后便规规矩矩站在院落中央,并未开口询问,亦无慌乱之态。
秦川在等。
在等着爹爹或师父,先来问自己。
如果这是一场博弈,那么谁先动手就太有讲究了。
因为有些先机,往往就藏在对方出招的空隙里。
一味蛮干冒进,只会忽略掉重要信息。
这是秦川,从战场上学会的关键一课。
没想到,却能在此时帮他稳住心神,使之在成长道路上,更进一步。
交换过眼色后,萧路那清冷中透着关切的语调,从秦川身侧飘过。
“先坐下吧。你父亲正好有事,想找你商量。”
秦川依着礼数落了座,右手始终处于半握不握的状态。
这是他身体里,残存的紧张。
恐怕不到局面落定,是消除不了了。
一阵宽和的长笑,为接下来的谈话做了开场。
这不是秦淮惯有的风格,但用在如今却恰到好处。
只见其一手支着桌沿,一手闲闲搭在腿上,整日人既放松又舒泰。
仿佛下面要讲的事,使自己满心喜悦,也令整个秦家寄予厚望。
“自你得胜归来,进了骠骑将军又封了功军侯。这段时间,有不少朝中同僚都劝我,是时候该替你寻门好亲事,为秦家开枝散叶了。”
随着讲述,秦淮笑得愈发和蔼了。
眼角细纹如一道道快乐的波浪,推搡着音调更加欢畅起来。
“这不可巧,前几日张大人上门来——说是眼下正有一桩好姻缘,门当户对、佳偶天成!”
说到此处,秦淮突然停了下来,从萧路手里接过刚沏好的茶。
用这温热馨香,拉开了一段刻意设计好的空白。
若换作当年,秦川怕是早已按捺不住,张口拒绝了。
但随着岁月流逝,沉淀下来的可不仅仅是杀伐时的果决。
还有一颗耐得住性子、忍得下急躁的心。
萧路站在他们父子边上,似在看着一场无声棋局。
轻笑落进秦淮眼里,仿佛在说。
“怎么样?这点儿小伎俩,果然难不住我的入室弟子吧?”
秦淮却不动声色,喝过几口茶。
重又开口道:“女方正是廷尉府齐之嘉——齐大人的千金。”
“比你要小上几岁,听闻为人知书达礼、秀外慧中,琴棋书画亦是无一不精。你若有意,我这就快快去回了张大人,两家好定下个日子!”
“还请父亲容禀——”听完秦淮的话后,秦川从石凳上站起来,拱手行过一礼。
方继续道:“孩儿心中并无成家打算,只想一心一意为中州守土开疆!北夷未灭、南夏未平,孩儿自问无以家为!”
说出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一双眼睛灿若炬火,并无半分隐瞒遮掩。
是的,这就是秦川的心里话!
哪怕没有与韩凛的情义,他仍会如此选择。
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为了中州,他早就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
为将者,任何时候,都不能让私情凌驾在公理之上。
私情意味着私心,而私心就意味着蒙蔽。
一个蒙昧了本心的士兵、一个遮蔽了眼目的将军,是打不了胜仗的。
毫无疑问,秦川挺过了这一关。
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能真正阻挡他的脚步——
这个孩子,一定能为中州带来,史无前例的强盛与辉煌!
到那时,自己也就能彻底放心了……
秦淮抬起头,将目光落在立着的秦川身上。
眼底酝酿出的欣慰,似一坛掩埋二十多年,今日终得开封的老酒。
“好,作为大将军,你的理由我接受。”
然而,仅仅是一瞬功夫,他就调转了话锋。
“下面的话是爹爹问你,你为何不愿娶妻?若是觉得为难,不答也无妨。”
可就如料想的那样,秦川根本没打算隐瞒。
但瞧他再施一礼,看向自己父亲的眼神坚定如初。
“回爹爹,孩儿心中早有一人!只不过碍于身份、世俗,我们始终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可我答应过他,更答应过自己——这辈子,哪怕受尽千夫所指、万人唾骂,都不会放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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