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同载酒 清酒浮瓮,棋坪纵横

如此想着,秦川不由得一阵悲从中来,甚至连呼吸都发生了些微变化。

鼻翼抖动着,快速而细碎。

热气夹杂着潮气扩散在四周,像盛夏里空气中漂浮的水珠。

尽管这异常十分微细,且不易察觉。

但坐在对面的储陈,还是捕捉到了。

不,也许并不是捕捉到,而是感应到的。

只是他年纪尚小,又心地至纯,在这些事情上没有秦川想得明白、看得清楚。

可不知怎的眼见对方如此,他自己也总想起当日领命时,南夏帝那副笃定的样子。

真不知那份固执的信任,是因着自己与秦川,还是因着别的什么人?

储陈摇了摇头,抓过自己手边酒坛,给两人斟满了酒。

既然很多事还想不通,那干脆就搁在一边吧!

面前美酒佳肴齐备,又有知己在侧,何苦纵着自己想些个悲伤之事。

岂不徒增烦忧,扰了这一场好因缘?

如此想着,储陈站直身形,端起杯道。

“我这人不会说什么漂亮话,更不喜虚情假意的恭维礼数,这一杯……”

“这一杯,让我们敬当下!”不待其说完,秦川起身把话接了过去。

“敬当下的缘分和相逢!”

“好!就敬缘分,敬相逢!”

一个足以教日月汗颜的豁亮笑容,绽开在眼前。

点燃了秦川眸中,同样盛大灿烂的光芒。

酒杯撞击声,犹如玉山崩颓发出的铿锵脆响。

两人再未多做任何言语,直接仰头一饮而尽。

以自己能想到得,最干净利落的方式,开启了这段命运旅途中慷慨的馈赠。

不过,接下来半个多时辰里,桌上却陷入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

只有马不停蹄的咀嚼声,和碗筷碰撞在一起的动静。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儿来了一堆天虫,窸窸窣窣不停啃食着桑叶。

直嚼得人眼冒金星,耳朵里发痒。

就连轮番上菜的店小二,都被这俩人不拘小节的吃相,惊到哑口无言。

不住用眼上下打量,来确定面前之人的确是两个富贵公子,而不是哪里来的难民饿殍。

因为,实在是太惊人了!

往往后头一道菜还没走上来,前头那盘儿就已经空了。

连汤带水抹了个精光不说,还整整齐齐摞在一旁。

就像怕人不知道,这些都是自己吃光的一样。

然而这心照不宣的大快朵颐,还是被最后一个鸭腿,归属于谁的问题给打破了。

只见这俩人,秦川夹着鸭腿上半部分,储陈压着鸭腿下半部分。

口中喋喋不休、不依不饶。

“前头那几个都是你吃的,这回也该是我的了!”

秦川使出浑身力气,默默往自己这方扽着。

感知出力道变化的储陈立马跟上,死死压住就是不肯松手。

“你都来多少次了?我这是第一遭,自然该让着我!”

“哎,你吃这一顿的钱,可都是我掏的!”

见对方毫不退让,秦川索性将胳膊肘摁到台面上。

“你懂不懂什么叫待客之道啊?有朋自远方来,花点儿钱怎么啦?”

储陈这边亦拉开架势,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豪气。

不说这还好,一提起这个,秦川甚至连眉毛都拧了起来。

“我这顿花的是一点儿吗?你都吃多少了,自己不知道吗?我不管,最后这个必须是我的!”

看搬出“客情”不管用,储陈连忙另辟蹊径。

打出了那张,迄今为止还没用过的“年纪”牌。

但听他理直气壮道:“我年纪比你小啊!还在长身体的时候,自然吃得多!再说了,大的让着小的天经地义!”

此招一出,秦川果然吃了瘪。

真没想到,这张在韩凛面前都能有来有回的嘴,竟在储陈处被怼了个哑口无言。

看来强攻是不行了,只能选择智取。

“这样吧,既然咱俩谁都说不过谁,就让这鸭腿自己选,想进到谁的肚子里,如何?”

秦川松开手上力道,把筷子就着盘沿儿放下了。

“那怎么能看出来呢?”储陈啊还是年纪小、历练少,过于轻信他人。

见秦川一副信誓旦旦之相,便跟着搁下筷子,一脸茫然迷惑。

“嘿,当然是靠这个了!”秦川抬起胳膊摆出个手势。

原来,是天南海北皆通行无阻的手令游戏。

“好,那咱们就一局定胜负!”储陈明显来了兴致,把袖子往上一撸,就做好了准备。

“那好,一、二、三!”话音落地,两方出手势如雷霆。

迅疾的速度与强劲的力量加在一起,把杯中酒都带了出来。

“哈哈,我赢啦!”秦川收回手上白鹤,忙不迭夹起那条压到变形的鸭腿,径直送进嘴里。

末了还美滋滋配了口酒,发出“啧啧啧”的满足之声。

储陈满眼失落地,看着自己这边犀牛。

只叹是天意如此,是非人力可以强求。

是啊,他哪里会知道,其中关窍对方早在多年前,便经人点拨过了。

既然二人如此相像贴合,那想来这等习惯也该如出一辙。

而秦川,正是利用了这一刹那的“福至心灵”,成功将最后一口美味收入囊中。

唯余储陈愣在原地,无法参透这里头的玄妙。

可如今的秦川,还不打算破这个闷儿。

且让对方再迷糊上一阵,想想也挺有意思。

“哎呀,天都这么晚了!”年轻人的注意力,就是这么容易被转移。

透过大开的窗户,储陈看见夕阳余晖已爬满了墙壁和屋檐。

远处炊烟袅袅升起,人们身上也蒙了层柔和的温润。

秦川饮过一口茶,淡淡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明日一早北演武场,我陪你大战三百回合!”

听完这话的储陈,精气神可算全回来了。

但见他兴奋地转过头,俩胳膊往上一举,大喊着“一言为定”。

声音响到,把楼下摆摊儿的小贩都惊动了。

伸直脖子往天上瞅,却只望见零星几只白鸽飞过。

样子小小的,宛若棋盘上趴着的棋子……

“厉害厉害,实在厉害!”官家客店中的气氛,较之杯莫停里的慷慨激昂,亦是不匡多让。

秦淮一边乐着,一边将手里白子掷回棋奁,口中不住赞道。

“孟兄好一招长驱直入,打得我是应接不暇,全无还手之力啊,呵呵呵!”

听着对方极力称赞,孟广把身子往后一靠,双手撑在桌边。

并无谦虚之意地笑道:“哈哈哈哈哈!我这种野路子,贤弟这样的斯文人,怕是少见吧?”

“的确少见!”秦淮转着手里茶杯,继续深入引导着话题。

“孟兄棋风犀利老辣,布起局来又慧眼独具,远非在下可比!今日对弈,秦某受教了!”

“哎,贤弟快休如此说……”对于这几句话,孟广倒是一反常态没有马上接住。

而是摆摆手道:“除了陛下和太师,贤弟还是头一个让我这么费劲儿的,哈哈哈!有好几次啊,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输了,没想到盘着盘着,还真给盘活了!”

“呵呵呵,孟兄过谦了,在下不过是奋力一搏、困兽之斗而已。早知输得如此狼狈,就该半路投降,也免得这满盘落索不是?”

才冒出的苗头,就这样被秦淮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于无形。

其实,他一早便看穿了孟广棋路。

一味强突猛攻,不做探查也不留后手。

至于佯兵冷子,更是全然不在计划之内。

如此大开大合、胸无城府,可以算作以进攻替代防守的典型路数。

且对方棋品急躁虚浮、求胜心切,经常未经深思就落了子。

外行人或许会因忌惮其锋芒,而被糊住乃至吓退。

可落在明眼人眼里,那便是处处窟窿、步步破绽。

只消借助个把巧力,就能摧枯拉朽。

令其土崩瓦解、全军覆没。

但同时,秦淮也深知孟广个性。

如他这般棋风棋品,是断断受不了他人点拨开化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南夏皆无人敢对其直言相告,自己亦犯不上蹚这糟浑水。

可惜了对方,这一身铮铮铁骨。

最终怕是只能落个过刚易折的下场,真真叫人可叹可哀。

“贤弟,咱们再摆一盘如何?”看秦淮久无答言,孟广倾了倾身子,向前询问。

“哦,全凭孟兄做主!”秦淮收回目光,摆出个“请”的手势。

他感受着内心的动摇跟犹豫。

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妇人之仁,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自己应该专注于眼下。

至于将来,那是谁都逃不开的命定。

只能接受、只有面对。

八月十七,是我用“忆枝狐”这个名字,发文的十个月纪念。

也是《山河无溯》,正式起笔的一年零十个月纪念。

我用将近两年的时间,终于在七月末八月初,

迎来了自开头就在期待的——“南夏篇”。

对于这个最终篇章,我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是欣喜激动,因为从未相信自己能够坚持这样久。

更没想到会有那么多那么多人,愿意来到我的笔下,让我陪他们走一段路。

可另一面我又是难过的,难过到有时甚至不敢提笔。

因为我知道,在这一篇里我要和他们许许多多人说再见,结束后又要跟所有人告别。

犹记得,确定下储陈与孟广结局的第二天。

我坐在湖边椅子上,望着没有涟漪的水面,一个人哇哇大哭。

心里的疼,就像有人拿棍子一下下打在上头。

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奈。

是啊,他们来了。

来的那天,就揣好了结局。

如果他们能站到我面前,相信他们一定会大咧咧笑笑,然后说。

嘿,你哭什么?这条路啊,我们愿意选哒!

可我就是控制不住。

为孟广、储陈,为吴煜、巫马,为萧路、秦淮,为韩凛、秦川……

为所有来过的、离去的人。

说实话,我这两天状态很差。

头痛失眠准时来袭,让我不敢轻易去写东西。

我想把最好的,一并留在“南夏篇”。

让它带着一部分自己,永远死去。

就像留下了块,没有刻字的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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