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想着,秦川不由得一阵悲从中来,甚至连呼吸都发生了些微变化。
鼻翼抖动着,快速而细碎。
热气夹杂着潮气扩散在四周,像盛夏里空气中漂浮的水珠。
尽管这异常十分微细,且不易察觉。
但坐在对面的储陈,还是捕捉到了。
不,也许并不是捕捉到,而是感应到的。
只是他年纪尚小,又心地至纯,在这些事情上没有秦川想得明白、看得清楚。
可不知怎的眼见对方如此,他自己也总想起当日领命时,南夏帝那副笃定的样子。
真不知那份固执的信任,是因着自己与秦川,还是因着别的什么人?
储陈摇了摇头,抓过自己手边酒坛,给两人斟满了酒。
既然很多事还想不通,那干脆就搁在一边吧!
面前美酒佳肴齐备,又有知己在侧,何苦纵着自己想些个悲伤之事。
岂不徒增烦忧,扰了这一场好因缘?
如此想着,储陈站直身形,端起杯道。
“我这人不会说什么漂亮话,更不喜虚情假意的恭维礼数,这一杯……”
“这一杯,让我们敬当下!”不待其说完,秦川起身把话接了过去。
“敬当下的缘分和相逢!”
“好!就敬缘分,敬相逢!”
一个足以教日月汗颜的豁亮笑容,绽开在眼前。
点燃了秦川眸中,同样盛大灿烂的光芒。
酒杯撞击声,犹如玉山崩颓发出的铿锵脆响。
两人再未多做任何言语,直接仰头一饮而尽。
以自己能想到得,最干净利落的方式,开启了这段命运旅途中慷慨的馈赠。
不过,接下来半个多时辰里,桌上却陷入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
只有马不停蹄的咀嚼声,和碗筷碰撞在一起的动静。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儿来了一堆天虫,窸窸窣窣不停啃食着桑叶。
直嚼得人眼冒金星,耳朵里发痒。
就连轮番上菜的店小二,都被这俩人不拘小节的吃相,惊到哑口无言。
不住用眼上下打量,来确定面前之人的确是两个富贵公子,而不是哪里来的难民饿殍。
因为,实在是太惊人了!
往往后头一道菜还没走上来,前头那盘儿就已经空了。
连汤带水抹了个精光不说,还整整齐齐摞在一旁。
就像怕人不知道,这些都是自己吃光的一样。
然而这心照不宣的大快朵颐,还是被最后一个鸭腿,归属于谁的问题给打破了。
只见这俩人,秦川夹着鸭腿上半部分,储陈压着鸭腿下半部分。
口中喋喋不休、不依不饶。
“前头那几个都是你吃的,这回也该是我的了!”
秦川使出浑身力气,默默往自己这方扽着。
感知出力道变化的储陈立马跟上,死死压住就是不肯松手。
“你都来多少次了?我这是第一遭,自然该让着我!”
“哎,你吃这一顿的钱,可都是我掏的!”
见对方毫不退让,秦川索性将胳膊肘摁到台面上。
“你懂不懂什么叫待客之道啊?有朋自远方来,花点儿钱怎么啦?”
储陈这边亦拉开架势,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豪气。
不说这还好,一提起这个,秦川甚至连眉毛都拧了起来。
“我这顿花的是一点儿吗?你都吃多少了,自己不知道吗?我不管,最后这个必须是我的!”
看搬出“客情”不管用,储陈连忙另辟蹊径。
打出了那张,迄今为止还没用过的“年纪”牌。
但听他理直气壮道:“我年纪比你小啊!还在长身体的时候,自然吃得多!再说了,大的让着小的天经地义!”
此招一出,秦川果然吃了瘪。
真没想到,这张在韩凛面前都能有来有回的嘴,竟在储陈处被怼了个哑口无言。
看来强攻是不行了,只能选择智取。
“这样吧,既然咱俩谁都说不过谁,就让这鸭腿自己选,想进到谁的肚子里,如何?”
秦川松开手上力道,把筷子就着盘沿儿放下了。
“那怎么能看出来呢?”储陈啊还是年纪小、历练少,过于轻信他人。
见秦川一副信誓旦旦之相,便跟着搁下筷子,一脸茫然迷惑。
“嘿,当然是靠这个了!”秦川抬起胳膊摆出个手势。
原来,是天南海北皆通行无阻的手令游戏。
“好,那咱们就一局定胜负!”储陈明显来了兴致,把袖子往上一撸,就做好了准备。
“那好,一、二、三!”话音落地,两方出手势如雷霆。
迅疾的速度与强劲的力量加在一起,把杯中酒都带了出来。
“哈哈,我赢啦!”秦川收回手上白鹤,忙不迭夹起那条压到变形的鸭腿,径直送进嘴里。
末了还美滋滋配了口酒,发出“啧啧啧”的满足之声。
储陈满眼失落地,看着自己这边犀牛。
只叹是天意如此,是非人力可以强求。
是啊,他哪里会知道,其中关窍对方早在多年前,便经人点拨过了。
既然二人如此相像贴合,那想来这等习惯也该如出一辙。
而秦川,正是利用了这一刹那的“福至心灵”,成功将最后一口美味收入囊中。
唯余储陈愣在原地,无法参透这里头的玄妙。
可如今的秦川,还不打算破这个闷儿。
且让对方再迷糊上一阵,想想也挺有意思。
“哎呀,天都这么晚了!”年轻人的注意力,就是这么容易被转移。
透过大开的窗户,储陈看见夕阳余晖已爬满了墙壁和屋檐。
远处炊烟袅袅升起,人们身上也蒙了层柔和的温润。
秦川饮过一口茶,淡淡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明日一早北演武场,我陪你大战三百回合!”
听完这话的储陈,精气神可算全回来了。
但见他兴奋地转过头,俩胳膊往上一举,大喊着“一言为定”。
声音响到,把楼下摆摊儿的小贩都惊动了。
伸直脖子往天上瞅,却只望见零星几只白鸽飞过。
样子小小的,宛若棋盘上趴着的棋子……
“厉害厉害,实在厉害!”官家客店中的气氛,较之杯莫停里的慷慨激昂,亦是不匡多让。
秦淮一边乐着,一边将手里白子掷回棋奁,口中不住赞道。
“孟兄好一招长驱直入,打得我是应接不暇,全无还手之力啊,呵呵呵!”
听着对方极力称赞,孟广把身子往后一靠,双手撑在桌边。
并无谦虚之意地笑道:“哈哈哈哈哈!我这种野路子,贤弟这样的斯文人,怕是少见吧?”
“的确少见!”秦淮转着手里茶杯,继续深入引导着话题。
“孟兄棋风犀利老辣,布起局来又慧眼独具,远非在下可比!今日对弈,秦某受教了!”
“哎,贤弟快休如此说……”对于这几句话,孟广倒是一反常态没有马上接住。
而是摆摆手道:“除了陛下和太师,贤弟还是头一个让我这么费劲儿的,哈哈哈!有好几次啊,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输了,没想到盘着盘着,还真给盘活了!”
“呵呵呵,孟兄过谦了,在下不过是奋力一搏、困兽之斗而已。早知输得如此狼狈,就该半路投降,也免得这满盘落索不是?”
才冒出的苗头,就这样被秦淮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于无形。
其实,他一早便看穿了孟广棋路。
一味强突猛攻,不做探查也不留后手。
至于佯兵冷子,更是全然不在计划之内。
如此大开大合、胸无城府,可以算作以进攻替代防守的典型路数。
且对方棋品急躁虚浮、求胜心切,经常未经深思就落了子。
外行人或许会因忌惮其锋芒,而被糊住乃至吓退。
可落在明眼人眼里,那便是处处窟窿、步步破绽。
只消借助个把巧力,就能摧枯拉朽。
令其土崩瓦解、全军覆没。
但同时,秦淮也深知孟广个性。
如他这般棋风棋品,是断断受不了他人点拨开化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南夏皆无人敢对其直言相告,自己亦犯不上蹚这糟浑水。
可惜了对方,这一身铮铮铁骨。
最终怕是只能落个过刚易折的下场,真真叫人可叹可哀。
“贤弟,咱们再摆一盘如何?”看秦淮久无答言,孟广倾了倾身子,向前询问。
“哦,全凭孟兄做主!”秦淮收回目光,摆出个“请”的手势。
他感受着内心的动摇跟犹豫。
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妇人之仁,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自己应该专注于眼下。
至于将来,那是谁都逃不开的命定。
只能接受、只有面对。
八月十七,是我用“忆枝狐”这个名字,发文的十个月纪念。
也是《山河无溯》,正式起笔的一年零十个月纪念。
我用将近两年的时间,终于在七月末八月初,
迎来了自开头就在期待的——“南夏篇”。
对于这个最终篇章,我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是欣喜激动,因为从未相信自己能够坚持这样久。
更没想到会有那么多那么多人,愿意来到我的笔下,让我陪他们走一段路。
可另一面我又是难过的,难过到有时甚至不敢提笔。
因为我知道,在这一篇里我要和他们许许多多人说再见,结束后又要跟所有人告别。
犹记得,确定下储陈与孟广结局的第二天。
我坐在湖边椅子上,望着没有涟漪的水面,一个人哇哇大哭。
心里的疼,就像有人拿棍子一下下打在上头。
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奈。
是啊,他们来了。
来的那天,就揣好了结局。
如果他们能站到我面前,相信他们一定会大咧咧笑笑,然后说。
嘿,你哭什么?这条路啊,我们愿意选哒!
可我就是控制不住。
为孟广、储陈,为吴煜、巫马,为萧路、秦淮,为韩凛、秦川……
为所有来过的、离去的人。
说实话,我这两天状态很差。
头痛失眠准时来袭,让我不敢轻易去写东西。
我想把最好的,一并留在“南夏篇”。
让它带着一部分自己,永远死去。
就像留下了块,没有刻字的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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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5章 同载酒 清酒浮瓮,棋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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