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跳跃在刀锋上,闪烁着或大或小的金色光点。
遮住太阳的最后一片云,也被吹走了。
盛大夺目的光彩,驱散了一切彷徨与踟蹰。
是的,储陈明白了!
甚至连前头比试中,秦川故意留下的破绽细节,都一并想明白了!
南夏也好,中州也好。
对峙百年却鲜有祸端,并不是上天好心庇佑。
而是无数英烈们前赴后继、负重而行,才换来的结果。
自己作为曾被他们护在身后的一员,已然安稳长大。
如今是该接过使命,站在众人之前。
用这身能力和本事,去守护他们、保卫他们了。
可自己,竟还想着什么马放南山、寄情田垄的逍遥快活?
简直就是最可耻的逃兵!
储陈又一次想起了孟广——
那个在军营里,泡了快一辈子的老将军。
每一次见他,对方都穿着整套甲胄,手里握着长枪。
并未有过一日松懈。
听说即便在家里,孟将军也是如此打扮。
就连睡觉时,亦作枕戈待旦状。
为的就是紧急传召下,能即刻奔赴战场。
一直以来,对于这种做法,储陈都是佩服的。
但敬重,不意味着理解。
老将军的苦心,少年人终究没能明白。
还好,一切都还不算晚……
深黑瞳仁中,聚集起清明的光。
澄澈笑容,再次回归到少年脸上。
只见他仰起脸,迎着锋刃上轻盈起舞的亮。
朗声对着面前人道:“兄长肺腑之言,储陈铭感五内!”
“今后断断不会再有,如此不负责任之语!若哪天,你我果真沙场相见,愚弟亦不会手下留情!”
凌厉波光宛若白练,在空中划出道亮晶晶的弧。
秦川将刀收回鞘中,随即对储陈伸出拳头。
大笑一声道:“好,咱们一言为定!”
眸子里,是比赤乌还要亮堂坦荡的光。
“一言为定!”储陈更是毫不啰嗦,抬手就碰上了拳头。
属于两位英雄少年的誓言,就这样被结下了。
恰在此时,一群白鸽自天边掠过,带起光影流动。
秦川抬眼望了望日头,动手收拾掉落的水囊。
边收边说:“咱们回去吧,我还等着你请客呢!”
“没问题,愿赌服输!今儿不管兄长吃多少,我储陈绝不皱一下眉头!”少年憨直地笑了起来。
言语间,满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义气。
拍了拍系好的水囊,秦川迈步往高台下面走去。
只是嘴上仍不忘调侃:“你说的话,我可还都记着呢!这回的鸭腿啊,为兄只好一人笑纳喽!”
“啊?”听了这话的储陈是真急了,紧跟在后头一步不放。
一面“噔噔噔”下楼,一面问道:“你当真一个都不让给我啊?这回可是我掏钱!”
秦川这会子乐得,嘴都要合不拢了。
勉强提这口气儿接话说:“你也知道是你请客啊!想吃,自己再点不就成了吗?干嘛老盯着我的!”
“哎,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储陈摸了摸后脑勺,后知后觉地琢磨着秦川的话。
可越寻思就越不对味儿,总觉得对方是在笑自己憨。
一看那傻小子,真快咂嘛出门道来了。
秦川赶忙纵身跳下高台,冲着外头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马蹄奔踏应声而起。
听得出,不仅是破军被召唤了过来,还有长安。
“哟,这孩子还是第一次,这么听别人的话!”储陈拿眼望着操场门口。
只见那里掀起滚滚尘烟,接着就听到马儿愉快的嘶鸣。
破军和长安,是同时到达两人身前的。
这一点,让秦川深感意外。
毕竟就算在北夷,也没有哪匹马能与破军旗鼓相当。
这个长安,当真是不一般!
“好啦,好啦,你再这么拱,我可要摔倒啦!”
就在秦川暗自感叹之际,另一边储陈抱着长安的大脑袋,笑得像个孩子。
听懂了话的长安,立马收敛起动作。
却仍围着储陈,不停转圈圈。
不是甩尾巴,就是踏碎步。
细碎鼻息随着脑袋左摇右摆,显然是高兴极了。
秦川看着长安的样子,又侧头瞅了瞅自己身旁的破军。
摸摸下巴道:“你这小家伙,是不是跟长安说了什么?才让那乖孩子变得这么热情?”
破军自然也听懂了秦川的话。
只是装作不闻,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牢牢盯着对面。
储陈抚摸着长安油光水滑的鬃毛,笑着转过头向破军道谢。
“小家伙,能让长安变得这么活泼开朗,都是你的功劳!我替长安谢谢你!”
像是从没料到会出现这样一幕,破军突然害羞似的直蹭秦川。
眼睛也不再那么直勾勾了。
而是微微往下垂着,恨不得用睫毛全都遮住。
“哟,你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啊!”秦川打趣着搂过破军,把脑袋抵在耳旁。
小声安慰着:“储陈哥哥这是喜欢你,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一听“喜欢”这两个字,破军的劲头儿立马就回来了。
性子啊真是和秦川一模一样!
不习惯别人道谢或抱歉,就喜欢直来直去的热诚。
“行了,快出发吧!再不走,要赶不及了!”
秦川边催促着储陈,边跨上马背,示意二人该动身了。
他当然不是故意扫兴,实在是肚内空空,饿得难受。
若不是借着马蹄声,掩盖下腹中鸣叫,指不定要被笑话成什么样子。
自己方才好不容易帅气一把,可不能就这么毁了。
回程途中,阳光和煦、清风怡人。
引得两位少年,皆不知不觉陶醉其中。
享受着天地慷慨的馈赠,在山与树交织掩映下,笑得明艳而绚烂。
及至进了城门,放慢行进速度后。
储陈才想起,一路上要问的那个问题。
他轻轻揽着缰绳,微侧过身对着秦川道:“兄长,愚弟心里有一事不明,还望您能为我解惑。”
“快别拽这些文绉绉的词儿了,听得我浑身难受!还以为先生来抓我上学堂呢!”秦川笑着摆摆手。
示意储陈,还是按平常那样对待自己就好。
对方抿着嘴犹豫片刻,旋即展颜一笑。
“好!秦川,我有件事儿想不明白,希望你能告诉我!”
“你是想问,为什么中州百姓看上去,总这么干劲十足?要怎么做,才能让南夏子民也成为这样,是吗?”
谁知不等储陈说出疑问,秦川就先把题给点了。
惊喜的神色,爬上少年眉梢。
他笑着道:“是!我想问的,正是这个!”
既然对方想到了问题,那答案一定不远。
“没办法,南夏子民做不到。”
直截了当的否定,好似盆冰天雪地里的一盆冷水,兜头就浇了下来。
储陈感觉,自己四肢有些发麻。
不知从哪儿来的寒意,正迅速攀上脊背,惊出一个冷战。
“为……为什么……”
他信任秦川,但不想相信这个答案。
“古人曾说过,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秦川叹了口气。
他知道储陈心里不好受。
可残酷的真相,总好过虚假的欺骗。
“中州地处北方,历经百年丧乱,才得以实现稳定。”
“一年当中,又不知要经历多少天灾磨难。”
“且北靠北夷,南有南夏——正所谓,举目四望皆为群狼……”
秦川稍微停顿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往下说。
在他看来,苦难从不是一件,值得夸耀和歌颂的事情。
然而,望着储陈眼里沉痛的光,秦川选择了继续。
“这一桩桩一件件,练就了中州百姓钢铁般的意志。”
“他们珍惜每一分来之不易的幸福,也随时准备着为保卫家园而战斗。”
“不管对面是人是天,中州百姓都有抗争的勇气,以及必胜的决心。”
“他们身上那股劲儿,正是源于这份无从寄托的不安定感——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越挫越勇,自然无所畏惧!”
“而南夏百姓,实在太安逸了……”参透了对方意思后,储陈把话接了下去。
“从一生下来,这辈子就像被规划好了似的,人人朝着一个方向走。”
“不管种地的还是卖菜的,或者摆摊做买卖的,每个人看似不一样,细想起来却都差不多……”
比落日还重的沉默,压向了少年。
令笑容都不自觉冷了下来。
这一天,他真是想明白了太多事情。
需要时间沉淀吸收,也是很正常的。
秦川看了看少年脸色,转头收回了目光。
他觉得储陈,肯定想自己待一会儿。
这边还是不要冒昧打扰了。
有些真相,虽然越早看透越好,可随之而来得残酷亦是道考验。
迈过去了,才能成为“知而无畏”的勇者。
也就往前行了,有二里地吧?
储陈开了口。
这一次,声音冷静而克制,全然不似先前的亢奋或感叹。
“南夏百姓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摇篮里,相信没有什么能打破,这份舒适和宁静……”
“他们不思考,所以不恐惧……因为不恐惧,所以永远天真懵懂……”
接着,他语调更沉更硬了,很像现在的秦川。
“怪不得陛下左一道节俭令、右一道节俭令,下头百姓就是不肯体谅。”
“一边怨声载道给朝廷缴花栖税,一边仍要不知收敛大肆挥霍。”
“使得官民矛盾愈演愈烈不说,还没人想着往后各退一步,把这股积攒的力卸掉——长此以往,是要出大乱子的!”
说到这儿,储陈猛地提高了嗓门。
坐在马上对着秦川又施一礼。
“愚弟再谢兄长点拨!”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