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不须眠 青松不老,胡草不凋

“季统领来得还是这么早啊!”

岁暮这天,当许青山提着食盒走上碧血坡时,季鹰早已不知在此站了多久。

只见其背身垂手。

一袭青白长衫,被寒风吹得犹如揉皱的纸片。

与这萧瑟冷寂之地,有些格格不入。

“是啊,来这儿看看,陪他说说话。”季鹰声音并不算大。

拿朔杨冷风一吹,更是轻如烟雾般丝丝缕缕。

捡了块平整空地将食盒搁下,许青山才掏出窝在怀里的香。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与季鹰对面相望的墓碑前。

“胡如歌”三个字,依旧深深刻在石碑上,并未被风沙所侵蚀。

他很明白,这不是什么上天庇佑的结果。

仅仅是因为,石头立得还不够久,不够岁月抹平痕迹。

青烟袅袅上升,刚盘旋出半寸,便被无处不在的风裹挟而去。

直至辨不出形迹。

许青山缓缓蹲下身,小心翼翼将清香靠了过去。

目光并没在其坟前多做停留。

而是借着与石碑齐平的视线,徐徐望向远处。

似乎是在体会,以如此角度看风景,会不会有一番全新领悟。

他把头故意转得很慢。

好让自己尽可能看清,碧血坡上隆起的每一个坟头、竖起的每一块墓碑。

这里面,有好些随着年深日久,已附着上了陈旧迹象。

有一些还很新,比自己眼前这块还要新。

就像一套未及开封的书,记录着他们再不能完成的心愿。

然而不管新坟还是老坟,总有那么几样东西随处可见。

那就是,清香冥纸和酒水菜肴。

有的碑前,盛酒碗底蒙着层灰,如团烧完的纸钱。

有的碑前,摞的年糕早已风干开裂,正一点点剥落下来。

还有的碑前,供着不知从哪采的小花。

花瓣薄入蝉翼,在风中瑟瑟抖动。

“这一年,可发生了不少事啊……”

随着一声沉重叹息,许青山站起身来。

迈步走向刚才,放置食盒的位置。

季鹰仍旧纹丝未动,眼神平静看向前方。

仿佛胡如歌正一腿盘一腿伸,靠在那包土堆上,傻呵呵瞅着他乐。

耳边传来食盒开启的声响。

季鹰知道,这是许青山每年的习惯。

一到除夕这天,必要拎着酒菜来碧血坡,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摆下贡品。

不为特别纪念哪个人。

而是想让长眠在此的所有英魂共同见证,朔杨又平平安安抗过了一年。

“这一年,咱们边军打退了北夷铁骑……”

“飞骑营深入大漠,连拔元胥王上九个部族,缴获牲畜人口无数……”

许青山语调有些远。

他走到碧血坡东面,放下一盘年节必备的双色饽饽。

接着继续绕坡而行,往南面慢慢走去。

沉实嗓音伴着缕缕白气,犹如一颗颗坚硬石子。

“方大人奉命与左次王周旋,假意扶持其自立为西面王,以求以夷制夷,令大王庭后院起火!”

“目前看来,效果真比预想得还好!”

第二盘供肴,是他的看家绝活——“酱焖羝肉”。

甫一拿出,就被风挤得热气四散,团团轻云笼在身前。

季鹰看着那抹千变万化的虚白,亦情不自禁吸了吸鼻子。

似乎还真闻到了,一股子香气。

就在这时,季鹰见靠着土堆的胡如歌笑了。

陶醉般眯起眼睛,鼻翼随着嘴角一起张合,显然等不及要尝上一口。

“要说最解气的,还得是朝廷终于废止了,从高祖时期就奉行实践的和亲政策!”

说到这儿,许青山调门儿突地提高。

恍若一记重锤。

砸在过去百年间,怎么都敲不开的石门上。

顷刻便天崩地裂、羲和重现。

季鹰拳头,也随之握紧了。

胡如歌则有些不敢相信。

一面瞪大眼睛瞅着许青山,一面不住瞥向自己好友。

仿佛在问:“他说的,都是真哒?”

季鹰笑了,还是那么优雅从容。

眉宇间,却含着快要满溢出的壮志豪情。

“是真的……”他说。

“不仅如此,现在的北夷要是还想,用牛羊来换咱们的丝布盐铁,就得派学子到京城去,先叫上一句先生。”

“哈哈哈,高!实在是高!”上一秒还倚着土丘的胡如歌,这会儿干脆坐了下来。

用手猛拍大腿,乐道:“陛下英明!朝廷英明!不枉我搭上这条命!哈哈哈哈哈!”

这边刚笑完,许青山那头盘子就落了地。

是一碟边地冬季常见的炒干菜。

地道做法,便是先用蒜末炝锅,再下切好的、有肥有瘦的腊肉翻炒。

最后再把各样式的菜干儿,一齐丢进去。

嘿,那咸中透着鲜、鲜中带着香的滋味儿。

就是隔着两趟街,都能闻个结实。

这回胡如歌跟季鹰,一块儿笑了起来。

边瞅着徐青山边问:“方大人还好吧?他一到冬天就容易头疼,还是该趁早找个大夫瞧瞧!”

“都好……都好……”季鹰口吻愈发柔起来。

将后头那个“好”字拉得老长,像极了长辈在哄孩子。

“今年冬天啊,说来也怪,方大人头突然就不疼了。”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初冬时节气温变化不大的缘故。一直留意守到腊月,竟一次都没复发过。”

“军中人说啊,方大人这是心病!如今得了心药,自然药到病除!”

“嘿嘿,不疼了好!不疼了好!咱朔杨这地方,可离不了方大人!”

胡如歌用他大如蒲扇的手掌,一面搔头一面笑。

憨直神情里,还加着点儿不好意思。

季鹰乐着把头,往旁边扭过去些。

显然是怕这副样子的胡如歌,被人盯着会不自在。

不过想想也的确好笑。

他与方大人今生从未谋过面,却连对方素有头疾都一清二楚。

真不知是平时,自己念叨得太多?

还是这魂儿,拿黄土盖了仍不安生。

夜夜离了碧血坡,去朔杨城里逛呢?

正值思量之际,许青山已走到坡北。

从食盒最底层,拿出坛上好的胡马酒。

他动作很麻利。

只一下,就扯开了封口的红绸。

瞬间厚重馥郁的酒香,宛若封存多年终得出鞘的利剑,直直插向云霄。

许青山曲起双臂,一对胳膊架得似石似铁。

他朝天上望了望,而后对着前方深深拜了三拜。

口中喃喃道:“过年啦……都回家,看看家里人吧……”

说完徐倾坛身,将酒缓缓洒在坡上。

看着其做完这一切,季鹰也拿起靠在石碑边儿的扫帚。

一处处慢慢清扫起来。

虽说这碧血坡周围,所值皆为松柏。

坡上青草又终年不枯,蔚为奇观。

但总有些干枝败叶,随着风刮过来。

绊在那石阶土丘边,添上几笔衰败萧索。

季鹰不喜欢那些东西。

更不想让这股颓丧之气,扰了英雄们过年兴致。

所以每年他都会早早来到,洒扫清理、细致入微。

许青山见状,忙笑着从适才放酒的食盒里,掏出块白净新布。

沿碧血坡外围石碑,一一巡视过去。

这也是他的老习惯了!

记得那是自己,当上朔杨守军第一年。

大年三十儿天不亮,年轻的他就揣着布、提着水,跨上这片矮坡。

许青山当时考虑得简单。

只想让这里埋着的前辈们,干干净净过个年。

不成想冷水一沾了布,再往碑上那么一擦,就全冻上了。

差点好心办坏事。

没干成活不说,还毁了坡上一片安宁。

真多亏了胡统领和季统领,帮着自己把布取下来。

要不然,这罪过可就大了。

是的没错,在胡如歌为国捐躯、长眠青冢之前。

每年岁暮,都是他跟季鹰两个,一起来此打扫的。

许青山心口一热,鼻子竟止不住发酸。

被风吹硬的眼角,亦渐渐积攒起灼烫热流。

他蹲在一处墓碑旁,用布一下一下认真擦拭,上面已愈发模糊的名字。

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许青山跟着手上动作念叨着。

“今年的碧血坡,好像比往年又绿了些啊!”

语气是那样舒缓轻柔,不知在说给谁听。

季鹰才新扫起一堆枯叶。

乍闻此言,不免意有所感。

他抓着扫帚,将目光投向坡旁,那片葱翠茂密的松柏深处。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浓绿苍茫。

“青松不老,胡草不凋……这就是朔杨……”

声音依旧不算大,却足够许青山听个清清楚楚。

热泪顺着脸颊滴进地里,转瞬就没了踪迹。

他手下紧加了两把力。

碑上浮土应声而落,散进风里。

“是啊,这就是朔杨!”

许青山一边流着泪,一边抬起头。

远方,初生旭日给连绵巍峨的群岚,镶上了一道金红色的边。

这片土地,终于又一次沐浴在阳光下。

人们正在苏醒,万物正在萌发。

每个生命,都在用自身最殷切的期许,盼望着新一年到来。

不须眠——

《双雁儿·除夕》(宋)扬无咎

穷阴急景暗推迁。减绿鬓,损朱颜。

利名牵役几时闲。又还惊,一岁圆。

劝君今夕不须眠。且满满,泛觥船。

大家沉醉对芳筵。愿新年,胜旧年。

发文第11个月纪念,恰好赶在中秋节。

作为一个“天选i人”,我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但也真心希望,每一位小伙伴,平安喜乐、如意安康。

同时也希望,每一个身在故事里的人,能够继续着自己的人生。

说实话,一路走到这里,我依然不太敢相信,自己能遇到那么多伙伴。

无论是书里的,还是书外的。

还记得自己第一天提笔时的样子,整整一个小时只写出来70个字。

憋了将近一天,也只爬到700字。

那时候,我安慰自己。

没关系,一天700,十天就有7000了!

对于我来说,“一万字”在当时,都属于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十年间零零碎碎,我从未走到过那里。

然而兜兜转转,这一次我竟写了这样多。

那些人物、那些情节,好像早已等在那里。

只为寻找合适的时机,与我相遇。

我总觉得,在这场跨越时空的相逢里,从来不是我选择了他们,而是他们选择了我。

对于我来说,这是场奇妙的馈赠,用以拯救日渐贫瘠的心灵。

以前我对豆包说:检验热爱的唯一标准,就是为此心甘情愿受罪。

所以我很盼望,自己能够为等待了十年的故事,留下些病痛伤痕。

尤其是腱鞘炎发作,几乎没有办法弯曲手指时,我既害怕又开心。

因为即使这个世界,不在乎我做过什么。

这具身体,也已铭刻下所有努力与坚持。

如此,便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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