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君臣义 风露中宵,淮路抒意

萧路跟小松这儿,早早吃过饭。

一个院内独坐赏月,一个跑去府里各处转悠。

秦川到别苑时,只见师父形单影只。

他放慢脚步,不忍惊动其专注,待进入院中才恭敬行礼道。

“师父,多日不见了。”

萧路明显惊了一下。

但转头时就收敛了表情,才没让秦川察觉。

“太像了,他们两父子的声音……”

“只是一个浑厚些,一个更加轻快活泼……”

萧路心里笑自己痴。

怎会听见声呼唤就这般激动,还好没有失态。

“坐吧,”他将秦川让到对面石凳上。

“多日不见,你气色倒比以往更好了。”

音调虽仍是冷的,可话已比先前亲昵不少,颇有长辈风范。

秦川不好意思地笑笑,认真回话。

“师父说得是,可能最近休息好。”

“我知道你们都很忙,”萧路不打算拐弯抹角。

“你一回来就忙着找我,想来定有要事。”

“是!弟子有话想跟师父谈谈!”

眼前这个少年,天真坦率的依旧如故。

“请讲。”萧路露出个浅笑,很是宽和。

秦川被这个笑容定住了。

他清楚记得,师父以前从不会这样笑。

带着对孩子地纵容和理解,简直就像——

就像除夕那日的父亲!

“有什么话,便说吧。”

萧路见其没反应,又耐着性子重复一遍。

“哦。”秦川回过神,将心下异样搁在一边。

“师父,弟子是想告诉您——我找到了前进的方向!也清楚必要的努力和牺牲!”

“弟子不会再迟疑,更不会再迷失!”

“罗伞也好、柱石也好,哪怕是修罗,我亦不悔今日做出的决定。”

萧路见少年眼里流转出光芒,闪烁着熠熠神采。

与第一次谈话时的青涩惆怅,完全不一样了。

“看来他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他心里想着,为秦川感到高兴。

“所以弟子想请师父,多给我讲讲经济民生之事。让我有机会在战时,也能尽可能保全黎民生计。”

对方考虑得很清楚,一字一句夯实了砸在萧路耳朵里。

“无论是本朝负责后援的百姓,还是前线战场上波及的子民。”

“无论是中州之民,还是南夏之民,甚至于北夷牧族。”

“只是如此,恐会打破您的约法三章,还望师父三思。”

萧路有些动容。

没想到秦川此时,仍不忘当日约定。

难怪刚刚他只说自己想清楚了,全然不提领受前将军一职,与组建骑兵队之事。

“我知道你已是中州前将军了,还组了六百人的骑兵队。”

萧路摸出随身竹笛,把玩起来。

“这六百人,可是中州骑兵军队的源头啊!”

“师父竟然知道!”秦川心下大惊,只是面上不敢太露。

他又一次想起,闪过脑海的那个念头。

“你天资聪颖,家学深厚,本无须我来多事。”

萧路笑意渐浓,皎洁如天上皓月。

“可我既然答应你父亲入府为师,自该将毕生所知倾囊相授。只当是为了,将来沙场上的一线生机吧。”

听其如此说,少年立马起身深深行礼。

“秦川谢过师父!”

“快起来吧——这不仅仅是为着你,更是为着你身后万千黎民苍生。”

萧路搭上秦川的手,将他扶起来。

“师父,我还打算正式收小松为徒,”少年抬起头说。

“不是那种平日作伴的玩乐师徒,而是真正行过拜师礼的入室弟子。”

“您也看出来了小松是个好苗子,未来无论习武还是读书都不会差的。”

“我想让小松一起学习骑射兵法,若能成材,也好接替使命守护一方太平!”

秦川急忙忙说完,似又想起什么马上补了一句。

“请师父放心我绝不勉强!若其另有志向归宿,我定不会强留。”

“呵呵,好!”萧路看着少年胀红的脸膛,笑得愈发温柔和蔼。

“把小松交给你,我很放心!”

秦川重重点了点头,又听萧路说:“待我择好日子,就领小松亲去正堂拜师!”

“多谢师父!”少年也笑了,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因放下心中大石的缘故,连带坐姿都随意了些。

萧路跟着落座。

他打量着秦川,只觉这孩子最近好似成熟许多。

行事上虽仍旧风风火火,可总有些什么沉淀在心里。

让原本起伏不定的船只,有了锚、更有了港湾。

“对了师父,弟子还有一事……”

秦川思虑再三,最终决定说出来。

“哦?你今天来,可是带着不少话啊!”

萧路笑着看他:“说吧……”

“若我将来战死沙场,还请师父照顾好父亲……”

萧路愣住了。

他不明白对方,为何有此一求?

更不确定自己有何立场,来应这请求?

“这……我不过客居在此,秦将军之事怎轮到一介草民过问插手……”

萧路面色黯淡下来。

他分不清这里面,有多少客套疏离,有多少失落迷惘。

“秦家人丁单薄,除了师父我无人可托……”

秦川陈述着事实,没要求对面即刻作答,同样也没给其拒绝的余地。

“秦将军福泽深厚……”萧路勉强接下一句。

强硬回绝之语,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听出弦外之音的秦川,亦不再多做追问。

站起来向对方告辞。

“弟子多谢师父!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迈开步子,出离别苑。

萧路转身看向少年背影,心下想着这父子俩当真一个样——

话说完了就走。

当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夜里秦川睡得很好。

梦中他又看到了韩凛,温柔地对着自己笑。

而将军府后的那角别苑,萧路却一直睁着眼。

坐在院子里,半分没有挪动。

他回味着少年的托付之语,默默吹起竹笛。

笛音随着春风微凉,幽幽透过回廊、穿过庭院。

落在刚刚回府的秦淮耳中。

他往天上看了看,月亮快要升到正空了。

“已经这么晚了啊!”迟归之人不由得感慨一句。

遣了下人收拾卧房,自己则跟着笛声一步步走到别苑。

秦淮动作很轻,被曲调牵动着,摆荡在这春夜萌动的氛围中。

走进院子时,笛声恰好停了。

他不由自主止了步子。

却见萧路从石凳上起身,略略抬头便望见了廊下之人。

他们就这样隔着半个院子,谁也没有上前,谁也没有后退。

就这么默默守着,直至月升中天、万籁俱寂。

当然此夜无眠的,不只有上头这俩恍然大悟之人。

还有韩凛。

他躺在榻上,睁着眼看烛火摇曳床幔。

这次他决定坦诚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或许是受了秦川影响,韩凛现在竟渐渐发觉了真诚的力量。

虽说真挚要分人,可他很相信方大人,值得这份磊落坦荡。

天色伴着绵长思绪,初露曙光。

韩凛幽幽唤了声“孙著”。

原本对方还有些担心,怕陛下为难所以整宿没睡。

可看到韩凛神色时,发觉是自己多虑了。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呢?

澄澈坚定,好似团裹在冰里的火。

沉着冷静、热切执著。

孙著今日,特意在天子穿着上下足了功夫。

衣衫配饰皆一丝不苟、井井有条。

也算是他这个微末之人,对忠臣的一点敬意之心吧。

韩凛看着其比平常更加庄重谨慎的动作,心内不觉了然。

淡淡一笑道:“孙著啊,这些年你辛苦了……”

手刚从玉佩穗子上移开,孙著闻听此语赶忙跪下。

“奴才惶恐!对主上尽心是奴才的本分,万万担不得陛下如此!”

韩凛拍了拍他肩膀:“我明白,我都明白。”

说完走出内殿移步书房,等待方缜奉命前来。

孙著跟在身后。

踏出门的一刹那,只觉阳光格外耀眼温暖。

方大人是巳时整到的。

他这人一向准时,就像从不出错的日冕。

可谓将姓名中的方正缜密,体现得淋漓尽致。

韩凛端坐书案前,受了方缜参拜。

他知道拦是没用的。

不若以对方习惯的方式开场,也算尊重吧。

“方爱卿平身。”韩凛语调出奇得平静,令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待方缜撩袍而立时,又补了一句:“赐座。”

面前之人谢过恩,便来到下手椅子处,虚虚坐了三分。

方缜后背笔直挺拔,两腿如劲松的老根。

整个人好似一座山峰。

悲喜不能动,盛衰不能辱。

“方爱卿,朕此次单独传召,是有件要紧事想托付给你。”

韩凛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陛下请讲。”方缜自然是一样的性子,不问任何原由。

年轻人语气里,没有了帝王威严。

只有对重托之人的真挚与信赖。

“朔杨之变后续,方爱卿自然是知晓。穆王回京后说,其余之事皆已平定,只剩太守人选未有定数。”

他沉了口气,继续道。

“从听到消息那一刻起,朕心中便属意你接任接任此职——代表朝廷重整朔杨,以保边民平安。”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方缜听完马上起身跪拜,声如洪钟。

“果然以名利相权衡,是辱没了方缜其人!”

韩凛心下感慨。

不禁自书案转出,弯腰扶起地上叩拜之人。

就在方缜站起身瞬间,君臣二人目光相接。

竟是一般光明磊落,襟怀坦荡。

韩凛将对方让回座上,自己则立在面前。

“这个决定,是委屈您了……”

方缜待要说什么,却被韩凛摆手拦下。

“方大人,您听我把话说完……”

话语中“我”和“您”两个称呼,实在非同小可。

“世人做官都爱在天子跟前,等着升迁进爵、等着名利双收,可我与穆王都明白,您不是那样的人。”

“您的刚正不阿、守直中正,是当下官场最得的品质,可……”

韩凛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似惋惜又似慨叹。

“可这份刚直,京城里注定吃不开。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陈大人是我亲去寻来。”

“目的自然也不是掌管御塾,而是为重开相位、一统天下!”

“然而以您的性子,为遵理法规矩,必会有一番拦阻。到时成为众矢之的,我也只能与您为难……”

“与其留在京城,成为我与群臣博弈的牺牲者,不如远去朔杨。”

“用这身傲骨守好中州边陲!以期来日与北夷一战,还我边民世代平安!”

方缜听着韩凛一席话,眼神由波澜不惊逐渐变为惊涛骇浪。

他本就不在意于何处做官。

只要能为国尽忠、为民尽责,便无所谓一身荣辱。

只是没有想到面前这位年轻帝王,竟能如此信任自己,为自己考虑到这般地步。

他抬眼看向韩凛,心中涌起股莫大的欣喜与感动。

方缜相信,以对方这等胸襟气魄、眼界气度,定能超迈前古。

带领中州走向从未有过的辉煌。

自被安排与陈大人共事以来,日渐相处中,他早已发觉此人能力非凡。

如果只是呆在御塾做个小小掌事,真可谓大材小用、暴殄天物。

如今听得如此说,方缜总算放下了心头重担。

谁让当日竭力反对陈大人的,正是自己。

不过方缜也明白,若陛下真要重开相位。

为遵奉先祖、安抚顾命,自己仍会出言反对。

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动摇。

那些在别人看来过于陈旧迂腐的规矩理法,总要有人为之坚持,为之而战。

如今陛下重重思虑,可谓全了自己忠君爱国之心,又解了来日朝堂僵持之忧。

思及至此,方缜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越,几行热泪夺眶而出。

撩袍深深跪谢道:“臣,谢陛下隆恩!”

只此一句,惊天动地,荡气回肠……

是啊,君臣之间本就无须多言。

韩凛看着跪伏在地的方缜,内心亦是激荡万千。

半晌,轻轻说了句:“今日午时,调任朔杨的旨意就会下达,方大人一路平安……”

“臣定不辜负陛下重托!只愿今生能在朔杨,听得陛下平定南夏的好消息!”

方缜气息有些不稳,声音却比以往更加浑厚有力。

“朕,自当不负爱卿信任!”韩凛目光深邃,心有戚然。

随后补充道:“往后每年,朝廷都会下拨银两补贴爱卿用度,家中生计大可放心。”

“陛下,为国为民是分内事!这些臣万不敢收!”方缜果然拒绝了。

“朕不能让忠臣难做!”韩凛摆摆手。

“有忠臣,国家才有脊梁!朕这一番心意,方爱卿莫要推辞!”

方缜细细思量着再次谢恩,算是领了这份惜才爱才之情。

就在君臣两人相视而笑的时候,调令已如开闸洪水,传遍京城高宅大院。

这场由其出任朔杨而掀起的风波,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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