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归去来 梦幻泡影,虚实相生

说是真的吧?那这也太顺利了!

如果是假的,任谁也没本事把梦做到这么美啊!

只等伙房飘出的柴火烟味儿,钻进各自鼻子眼睛。

他们才勉强相信了,一切真实性。

活动开手脚,各忙各的去了。

贾复按照老人指示,走到东屋收拾起被褥。

真别说,这么大一张通铺,就像是故意等着,希望这么多人来似的。

吴汉在屋子里出出进进,准备板凳跟碗筷。

没想到,院子看上去不大,还真能搜罗出不多不少、数量刚好的凳子。

邓禹和寇恂两人则跟去伙房,帮着老汉打下手,切切豆腐、撕撕锅饼什么的。

萧路看其他活计被人抢了先,只得淘换出抹布,仔细擦拭着房间内家具摆设。

这场景,简直就像孙辈自远方归来,一大家子不分彼此、其乐融融。

袁老汉不拿他们当外人,他们自己也不觉得是外人一样。

里里外外忙活一溜够,接下来吃饭时,桌上却安静得出奇。

就连平日最爱搭话的吴汉和贾复,都齐齐沉默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只顾埋头苦吃。

甚至没一人顾得上,问问面前这位老者,以前是不是真的去过迷津海。

仿佛他人往跟前一立,不用多说什么,别人自然明白答案。

而这袁老汉呢,亦是奇怪。

他似乎完全不关心,突然多出来的几个人,是不是真的要渡迷津海?

又是为什么要渡迷津海?

只一个劲儿夸赞今儿的鱼鲜饼香,属实不可多得。

等揣着满肚子的鱼和饼,躺到床上时,萧路脑袋仍有些蒙蒙的。

他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平静得很忐忑,空虚得很沉重。

不过,总还有些好预兆可寻。

比如自己心口上方那块,打从到了这儿就没再疼过。

这是不是意味着艰险已过?

今后无论再发生什么,皆会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黑暗中,萧路自嘲地笑了。

谁能想到曾经那样一个人,如今也患得患失、求起神佛来?

其余四人已经睡着了。

鼾声均匀深长,犹如月光照耀下拍打岸边的海潮,带着说不清的节律。

萧路翻个身,将声音隔绝在背后。

他很想让自己放松下来,想想秦淮。

自打上路,萧路只能用夜晚来思念。

所以他很珍惜这段时光,一时一刻都不想放过。

但这次有些奇怪。

明明方才并无睡意,怎么转了个念头后,忽然就迷糊起来?

“呵呵呵……能在梦里见到他,也不错……”

敌不过困意侵袭的萧路,喃喃念出一句。

睡着时,嘴角还挂着笑。

他的确做梦了。

可梦到的,并不是秦淮。

而是几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他们远远站着,身上裹了团青色的烟,不断朝着前方招手。

萧路当然认得他们,就算只有个模糊影子也认得——

那是萧家先辈。

过去时时在梦中见到的人,现下却令他有些紧张。

萧路不知他们来干什么、要做什么。

自心魔去除那年算起,他们出现在梦里,这还是第一次。

萧路并没有往前走。

只是隔着水波连成的丘陵,与祖先们遥遥相望。

他看不清对方遮在烟里的面目,却能感受得到那种眼神。

既悲悯又慈爱,还带着一丝欣慰。

“迷津过后乃逍遥,不入无间不成佛……”

“魔难在佛,佛难在己……世间轮回,互为因果……”

萧家先人,显然并不怪罪后辈疏远。

他们放下手,半转过身,对着萧路念诵起最后嘱托。

紧接着山丘上涟漪抖动开来,几人也就消失了,连回音都没留下。

萧路望着一圈圈波纹漾开,陷入了长久沉思。

好像一场梦中之梦。

对,他们说的话他也记得。

出自当年那位面人老伯之口,讳莫如深、神秘莫测。

还有……还有那几句诗……

那几句早已被萧路,刻进骨子里的诗。

顷刻间,一股巨大到近乎灭顶的悲哀,从内心深处翻涌上来。

转瞬便集结起惊涛骇浪般的声势,眼看就要朝着其冲将下去。

他尝到鲜血浸润嘴唇的味道,却分不清是不是梦的关系。

认命地闭起眼睛,听着耳边轰隆作响的潮涌。

正式上路前萧路打算,让自己先在这里死过一次……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只是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在提醒他——

别反抗,接受才是正确选择。

果然,面对抛却一切执念的萧路,怒潮停了下来。

如同日出下慢慢消散的露珠那样,重新陷落进丘陵上荡开的碧波。

而那水光潋滟处,正倒映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举着香跪在佛前。

不待萧路看个仔细,无形水滴便抖动起画面。

几下颠簸后,立刻转了场景。

这回出现的,是个精壮小伙子。

身量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

笑容亲切中,透着生意人的精明。

“这人好像是……”不待萧路说出答案,景象再次切换。

一位中年妇人牵着个小男孩,默默坐在树下。

萧路觉得,那妇人身形似有异样。

奈何波纹荡漾,自己实在看不分明。

接下来显现的,是一对老夫妻。

他们有着大多数,白头伉俪的特点。

老翁宽和沉默,不太爱说话。

老妪慈祥热情,总喜欢念叨点儿什么。

看着对方开合的嘴唇,跟老爷子脸上浮现的笑意,萧路竟有些遗憾。

遗憾这倒影,传递不出声音。

随着水滴又一次滴落,这景致也消失了。

他耐心等了很久,再未看到任何身影。

末尾画面,定格在一团微光上。

小小一簇、摇摇曳曳,似乎是长明灯的光。

这场景让萧路着迷。

他小心翼翼俯下身,想尽可能接近那抹亮。

正因如此,在盯着看了一会儿后,萧路才发现那光下似乎有人。

一声鸡鸣,旭日将升。

来不及跟梦中景象告别,他登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迷蒙翻搅的混沌,还堆在当阳穴上,拉扯出一小片跳跃钝痛。

四周是大家伙起床穿衣的声响,有种躁动下的宁静。

袁老汉收拾好打渔用的家伙什,揣着昨天剩的那张饼和灌满水的水囊,戴着斗笠等在外头。

熹微晨光下,愈发健硕的像面影背墙。

见几人出来也不打招呼,只是说:“不错,挺守时的!走吧!”

并不问对方,是否要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

萧路几个倒是没什么意见,依次跟老人家问过好。

随即发动起步子,跟上老汉速度。

路上,他们没有多聊什么。

袁老汉一出家门便哼起歌,一首接一首。

雄浑旷达处,还透着江下水乡特有的细腻温婉。

听得人心里头直暖。

望着天边升高的太阳,听着耳边悠扬的歌声,没人说得清为什么。

为什么本该紧张之时,自己却只能感受到安宁与祥和。

似乎前头,并不是一段充满未知险阻的旅程。

而是条回家的路。

那里有父母的关怀与叮嘱,爱人的温存与惦念,亲属的记挂与盼望,朋友的期待与信任……

五人脸上,挂着前所未有的笑。

跟着那歌声,一路走到迷津浅滩上。

也是这时萧路才发现,迷津海的海水透着轻微碧色。

跟自己梦中见过的,一模一样。

宁和被瞬间被打破,他呼吸乱了,骤雨般乱。

萧路有些慌张,寻起渡海用的船只。

却见几丈开外之地,竖着根粗壮木桩,旁边靠着艘船。

随着距离逐渐拉进,他看清了那舟的样子。

谢天谢地,跟梦里见过的不一样!

这话听起来好笑,天底下船只大大小小,不全是差不多样子吗?

嗯,该怎么说呢?

好像应该这么说——

进了云溪,再怎么稀奇古怪、难得一见的东西,都算不上新鲜。

实在没必要为此小题大做、失惊倒怪。

邓禹几人瞧着那船,只觉是个巨大的瓢,浮在水面上。

跟随潮水涨涨落落、升升降降。

总让人想起庄子提过的大瓠( hù )。

后来袁海告诉他们,这船就叫做瓠舟,乃自己心头至爱。

没有它,便无从渡迷津海。

“行了,上来吧!”搁下沿路哼着的小曲儿,老人一个箭步跳将上去。

引来一阵船身震荡。

众人随即发现,原来这船根本就没绑在木桩上。

那它是怎么做到,如此听话的呢?

巨大疑问,盘旋进脑海。

几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口中不住地啧啧称奇。

“都别愣着了,快上船吧!”催促声打破了一众对“不系之舟”的畅想与敬畏。

大家伙排着队,一个个手脚麻利,登上瓠舟。

老人旋即以浆撑地,一下推出去好远。

小船摇曳在起伏不定的海面上,竟是半点儿震颤不觉。

就连萧路的衣摆,都还好端端垂着,纹丝不动。

原以为,带着这么多人出海渡迷津,身为船主的袁老汉,怎么也要好生嘱咐几句才罢。

却没想到,老人仍是一边儿唱一边儿划,双目深邃而专注。

仿佛船上除了自己,根本没有其他人。

耐下性子等过半晌,确定对方并无后话。

几人才将目光,转向前方茫茫迷津。

瓠舟的典故化用——

《庄子.逍遥游》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

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

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

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

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

客得之,以说吴王。

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

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

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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