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为这团圆的节日,寻个最热闹的去处,那南夏自然是最适合的所在。
刚进了桂月的门槛儿,南夏的百姓们,就开始着手忙碌起,过节要用的一应物品。
先是家家户户,折了桂枝挂在房檐下。
风一吹过香甜四溢,连空气都忍不住凝驻在此。
那如碎金子般的小花,直香到每个人的梦里去。
只是那梦也是粘稠的,和着糯米的热跟黏。
又拌进去了一大勺蜂蜜,愈发不愿醒来了。
每座桥上,早已扎好了纸灯。
有兔子灯、蟾蜍灯、喜鹊灯、牛灯、马灯、小犬灯……
石栏上,仿若一夜之间,就冒出来许多,要急着参加节日的小宾客。
而各地沿着护城河两岸,也早早树立起排灯和摊位。
灯火通明,自八月初一开始,直要点进九月里去。
每户人家的厨房里,制月饼的面是早准备好的,现下只需要,忙着淘换馅儿就行了。
只不过,一般的五仁芝麻、枣泥豆沙,可满足不了他们高涨的兴趣。
桂花、绿豆、莲蓉、百果都是尝试的对象。
这些新鲜的口味,往往包装也会格外精巧。
无论是提到街上,还是送人请客,总会觉得面上有光。
南夏都城里,每年中秋都会有各式各样的竞赛。
有比扎纸灯的、有比做月饼的、还有比打糕如意团的。
有的地方还会举行猜谜活动,赢家可以得到,城内最有名饭庄地宴请。
总之,在这个天逐渐转凉的季节,南夏百姓的心气儿,可是比太阳还热,比月亮还满。
一面忙着赶集收拾,一面还要赏灯逛街。
最重要的,是裁制新衣、增添首饰,在这个仅次于冬至和春节的日子里,展现出自己最精神的面貌。
皇宫里也不消多说,自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虽然南夏帝吴煜,一早特别交代过,要以节俭为上、不可铺张,可似乎收效甚微。
管事官员,只把装点绸缎中用的金线改为薄银线,把挂灯用的金钩子换为银钩子。
又草草减了两三组灯,就已觉得节约得过分,不成个体统了。
为弥补这份凋敝冷清,又加紧命造办司,赶制了一批月影青莲的水灯。
投放在宫内御水上,还美其名曰:风雅俊逸。
吴煜看着这满宫里的张灯结彩,气简直不打一处来。
暂且忍了几日,发现并无什么改变,反倒是愈演愈烈,比往年甚至还添了新花样。
终于是气不过,传来管事儿的人,开口便道:
“朕一早明旨下发,往后年节装饰不可铺张,你倒好大胆子,竟全然将朕的话当耳旁风!”
那管事儿的吓得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般,战战兢兢回:
“陛下息怒……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这宫里的布置,已经比祖制规定的节俭好些了……”
吴煜被他这句话,呛得脸是一阵红一阵白。
竟拍起了桌子,斥责道:“好!你倒跟朕说说,这节俭从何而来!”
管事的颤抖着双手,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磕磕绊绊地说:
“所、所有需要用到金线、金箔和金钩的地方,奴、奴才都特别吩咐了……”
“降低造价成本,改、改用了银或者铜。就、就连张挂的彩绸,今年也没敢用最华贵的秋月锦……”
吴煜简直要被气笑了,用手指着地下跪着的人,半晌说不出话。
管事儿的也不敢抬眼看,只得恐惧地跪着,听凭即将到来的发落。
可他真是想不明白,明明已经够节省了,为何陛下还要发脾气呢?
“唉,算了……你记住,这次布置所耗费的装饰,等节过了,看看还能用的就保存好,以后不必每年都做新的了。”
吴煜勉强压下了怒火。
他知道,此等风气从南夏开国时便形成了。
宫内追捧的,民间也逐渐效仿,根本不是一纸圣令,就能轻易扭转的。
“可、可陛下……祖制有定规,每年节下必要更换新的丝绸彩锻,以彰显国力强盛,与民同乐……”
那管事儿的还真是不开眼,吴煜已经把台阶给他递了过去,他愣是看不见。
“从今往后,一切按新例来办!再多说半个字,当心你的脑袋!”
吴煜最后,说得咬牙切齿,真恨不得直接将人丢出门口。
等管事儿的连滚带爬地出了门,吴煜以手支头,揉着发紧的印堂。
心中翻涌起的怒火,夹杂着担忧,直往他脑门上冲。
不一会儿,一阵环佩之声,伴着轻盈的脚步从内堂传来。
清甜细腻的脂粉香气,由远及近地钻进了吴煜的鼻子。
教他一直紧绷的神经,略略放松下来。
他微微抬起了头。
与此同时一双纤纤素手,分左右按住了他的太阳穴,慢慢按压起来。
吴煜顿时,觉得清凉遍体、通身安泰。
不觉微闭双眼,享受起这份红袖添香得安宁。
“什么事,竟值得发这么大火?”女子吐气如兰,话说得宛转悠扬,似仙乐暂鸣。
吴煜没有说话,只是抬起胳膊,握住了女子的手。
接着,转头看向她。
眼里,是与方才雷霆之怒,完全不同得温柔和深情。
“没什么……”他什么都没说。
他不想让快和自己成亲的妻子,为其他事情担忧。
是的,此刻陪在吴煜身边的,正是早已下了婚书聘礼。
只待金秋十月,便要和他成亲的女孩——
巫马太师的亲侄女,巫马澄。
按理说,大婚前,男女双方是不该见面的,以免违了理法大防。
可一则,南夏民风开放,繁文缛节甚少。
二则,吴煜和巫马澄自幼一起长大,从小就两心相许。
此时敲定婚期,不过是全两人心意罢了。
女孩看吴煜并无多言地打算,倒也不恼,只柔柔劝他:
“我知道你一心为南夏,可很多事情是急不来的。官员们、百姓们都自由自在惯了,没受过苦,没挨过饿,自然不知畏惧。”
吴煜携着女孩的手,走到下面的椅子边。
两人一起落座后,他才道:“澄儿,我真是着急!”
“急在自己的力量用不出去。每一次推行的政令和实施的改革,都像捶打在棉花上一样。”
“百官乐乐呵呵地应着,百姓乐乐呵呵地做着,可究竟收效如何?哪里需要添改?却一概不知!”
说着说着,吴煜的眉头又拧紧了。
女孩看在眼里,微微垂下了目光,回忆道:
“伯父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说南夏政权结构复杂,对百姓管理又过于宽松、放任,所以自上而下的政令很难推行。”
“不是官员们不想办事,而是没人肯听他们的。”
“还是巫马老师思虑得周全啊。”吴煜点点头。
“可这般状态,想要破局怕是难了。”
女孩的手,抚上他拧成一团的眉眼,慢慢摩挲着。
吴煜只觉霎时间,似甘露拂面。眉心一点清凉,如落雪无痕。
“别着急,你和伯父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她的声音也那么好听,像能吹走一切烦恼的晚风。
“好……”吴煜看着眼前的女孩,柔声答应着。
但心底不安的波涛,依然席卷着沙滩,一浪一浪,无休无止。
中州对于中秋的准备,要比南夏晚上许多。
除了必要的彩灯张挂,以及做月饼、游湖、集会等传统活动外,因为近些年百姓手里富裕了些,所以外出游玩和添置新物件的也多了不少。
韩凛早在八月初就下旨,宫内布置一切从简,却不许干涉百姓娱乐集会。
还特意命人,在都城最繁华的路口旁搭了戏台。
由官府出面,遍邀周边村里的百戏班子。
轮流登台,自初十起直演到二十号。
还鼓励中州其他城镇、郡县,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由地方官出面,组织各种庆祝活动,花样不限。
更有意思的是,今年京兆尹还特别批准了一条街。
用以让人们参加名为“百果宴”的活动。
一应布置全规官府来做。
百姓们只需在节日期间,带着自己备好的月饼点心、小食瓜果前来,进行简单交易或以物易物。
以示万民同乐、欣欣向荣之景。
这几个动作一出,中州子民们,自是欢欣鼓舞,跃跃欲试。
是以,今年的节日气氛,较之往年格外浓厚。
因为政权建立艰难的原因,中州初期对百姓地管理,可以说是相当严格。
早些年,甚至出现过,民间禁止舞乐的苛政。
而宫内节庆也只选严肃的宫乐,戏曲、杂技以及幻戏表演,几乎到了绝迹的程度。
还是到了韩凛父亲那一辈,各种限制人民娱乐的政策才逐渐取消。
又逐步发展了如灯会、庙会、戏会等等活动。
来滋养那些已濒临干枯、衰败的民间手艺和艺术。
到了韩凛这儿,没想到才登基第一年,就给中州子民们献上了一份厚礼。
百姓们自然感激天恩浩荡,交口称赞。
尤其,当人们在夜晚灯火和群星的映照下,回头遥望皇宫禁地时,那肃穆庄严的黑暗轮廓,总给他们心里一种踏实的感觉。
他们的皇帝——
那个刚刚坐上皇位不久的年轻人,正用自己的寂寥、冷清,交换着他们的喜悦和欢乐。
然后,如一个隐没在群山之后的,高大武士般,牢牢守护着他们的一切。
八月的夜晚里,韩凛总喜欢带着孙著,登上御园内的依星楼。
那是园子东北角的一座建筑,有三层楼那么高。
站在上面,恍若依偎群星、皓月,故得此名。
以往,是用来举办内宫小宴的地方。
自先皇下令,宫内、宫外皇家节俭开始,便逐渐人迹罕至了。
韩凛接手皇位后,只是命人日常保养维护。
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从这里,看着中州一片繁华景象。
“孙著你看,外面的灯多亮啊!”
这天晚上,韩凛又在凭栏远眺。
晚风吹过发端,他好像嗅到了空气里喧闹的味道。
孙著也看着远处有的星星点点、有的连成一片的灯火,内心澎湃道:
“陛下,这派祥和安乐,还不都是您克勤克俭努力来的吗?”
韩凛没有回头看孙著,只是依旧望着远方,眼睛里跳动的光芒,不知是星子还是灯光。
他微微笑了一下,说:“若不是知你素日老实,这几句话,便有谄媚嫌疑了。”
孙著不慌不忙,躬身道:“奴才相信,陛下明白这是实话。”
“是啊,是实话……可朕的举动,实在没有可夸赞之处……”
韩凛的声音沉了下去,像是做完了一场美梦,醒来后便发觉,不该沉浸于此似的。
“朕为中州君王,若连忍耐寂寞的本事都没有,何谈将来?这几日是我自满了……”
他的声音散在风里,吹乱了孙著的心绪。
“陛下,您虽贵为九五之尊,可到底是有情的,何苦要如此苛待自身呢?”
孙著实在于心不忍,竟一时忘了分寸,开解道。
如果说,谁最能感知到韩凛的变化,那自然是日日跟在身边的孙著。
只是起初,孙著的着眼点,全在他近期的饮食和作息上。
作为陪伴韩凛成长的人,孙著欣喜于,陛下总算能,重视和保养自己了。
更为他逐渐变得,开朗、豁达而高兴。
可时至今日,孙著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韩凛改变的背后,更多了责任与担当。
不同于刚登基时的一腔热血,现在的韩凛,正在逐步蜕变为,一代合格的君主。
并向着那些历史里的明君、仁君,一步步前进着、靠近着。
韩凛又笑了笑,像是在安慰身边,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奴。
“有情自是不错,但志得意满,非成大事者所为。”
说完便离开了窗前,转头下楼去了。
孙著一步不离地跟着,待走出门口,只听韩凛说:“命人把依星楼的门先锁起来吧。”
从此以后,韩凛再也没去那儿远眺过。
只是宫外那闪耀的灯海,会时常出现在他梦里。
提醒着他,要守住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要保全那些灯下的笑脸,要让百姓们心里的灯,永远亮着。
就这样,他梦里的灯,经过了几天的兜兜转转,终于点在了宫内的屋檐下。
是中秋节到了。
这天一早,在韩凛授意下,内监们才开始忙着在宫内挂彩灯。
并且提前说好只许挂这一天。
一来算是添添喜气,二来也不能扫皇亲和百官的兴,总是要热闹些的。
就在外面差不多挂完灯时,韩凛也已熏香沐浴完毕。
在先德殿奉上了香,对着祖先告罪了几句,为取走镜贤珠,也为开欢庆之例。
但看得出,他的告罪理直气壮,就像知道先祖们,定然不会怪他一样。
和宫里一样忙碌的,还有秦府。
往年只有老爷需进宫赴宴,今年又加了少爷,自然要忙双份的。
好在钟礼、钟廉经验老道,从备轿到更衣一应大小事,安排得明明白白。
众人各司其职,欢欢喜喜地,为秦家两代主人,跑前跑后。
秦川也是天不亮就起了床,可秦淮显然比他起得更早。
不等用早膳,就先吩咐了钟礼,今晚自己与秦川都不在,家里人绝不可怠慢了萧先生和小松。
府里如何庆祝早有成例,大可拉上那两人一起。
切不可让萧先生和小松,在这样的节里冷落孤清。
其实,这一层意思钟礼、钟廉早就想到了。
只是怕唐突冒犯,正犹豫该如何开口请人。
现下,既然老爷发话,他们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
并指天誓日担保,绝不会委屈两人。
交代好这一桩事,秦淮就屏退了左右,自己去到别苑。
原本以为他们还未起,没想到一拐进门,就见萧路已立在院中,等着自己。
“今夜我与秦川都要去宫里赴宴,家里已经交代好了。”
秦淮走到萧路近前,眼里带着笑意。
萧路也一般含笑地看着他,道:“你一向是周到的,只不过我素来省事,不必麻烦。”
秦淮摆了摆手。
“哎,我知你不爱热闹,可小松总是要过节的。尤其是家家团圆的中秋,若不找些好玩儿的事做,让他想起身世,岂不难过?”
“嗯,你说得有理,是我思虑不周。
萧路这才意识到,秦淮一番苦心,更责备自己早没想到这一层。
不过也难怪,一个常年远离人世、人情的隐居者,需要学得,显然还有很多。
“照顾你们,本就是我的责任。”秦淮语气变得正式起来。
这是他在萧路面前,说过的最露骨的语言。
萧路被这一句烫到了耳朵,只得急急侧过头,用呼吸掩饰自己得无措。
“有心人之间总会情不自禁,你不必因此困惑。”
秦淮看出了他得局促,轻声安慰着。
萧路听后,缓缓转过头来,对着秦淮报以个动情的微笑,轻轻道:
“是,我要慢慢学习,慢慢习惯。”
“既然你今夜归时不定,那不如我们现在,好好说说话吧?”
萧路征求着他的意见,笑得格外清淡好看。
秦淮点点头,“若无此意,我也不用这么早起了,当真累人!”
接着,便伸了个懒腰,有些憨厚地笑了起来。
萧路脸颊上的红更深了,可这一次他没有回避,而是调侃着。
“你这样子,我还以为秦川来了呢!”
就在他们地哈哈一笑里,秦川鬼使神差地打了个喷嚏。
他用手揉了揉鼻子,继续着接下来的晨练。
自从韩凛告诉他,这个中秋需宴请满朝起,秦川内心就一直有种莫名地期待。
虽然不能和韩凛再一起去街上凑趣儿,白费了今年的新花样着实可惜。
可一想到,能看见韩凛作为帝王,那意气风发的一面,秦川就很是激动。
自己是真喜欢看韩凛那副样子!
就像年幼时听他说,将来定要让中州万邦来朝时一样。
那飞扬到甚至有些跋扈的神采,连日月都要避其锋芒。
带着这份憧憬与想象,秦川先是用完了早膳。
随后,督促着小松习武修文,算是磨完了难捱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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