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的夜,已经很有些凉了。
那从延寿山刮过的风,一路飘飘忽忽,又吹进了京城里的深宅大院。
家里的年长之人和小松皆已睡下。
还有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或手里没完活儿的小厮,在四处闲聊走动着。
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偌大的府邸显得渺小而温馨。
让人只记得秋夜缠绵,而忽略了它的萧瑟。
在所有的灯火烛光里,萧路居住的别苑,是其中最亮堂的存在。
只是这光,并不是房间里的,而是外面靠西南角的,那处小凉亭当中的。
萧路和秦淮肩并肩坐在石凳上。
桌上摆着一副煮茶的用具,和那套极有野趣的茶具。
炉子里的水,咕噜咕噜地顶着盖子,碰撞出一阵悠闲的吵闹。
炭火的味道被风吹走,又时不时地转悠回来,让人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杯中的茶汤,色泽浓郁红润,有着令人舒心的红枣香。
一看便知,是他们第一次品茶时,萧路煮的白茶。
今晚,这两人,早在亭中坐了许久了。
这亭子并不大,也无甚特别之处,如果硬要说有,那便是它的小。
是的,方才说亭子不大,其实并不准确。
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很小,比一般的小凉亭还要小。
仅能容纳两个人,再多一个都只能立在石阶下了。
可在这凉意渐浓的秋天里,这般狭小逼仄,反而给人一种暖和热络的感觉。
任谁都能想明白,在这样的小亭里坐着的人,关系一定十分亲密。
否则怎会如此不避嫌疑。
萧路的兴致显然十分好。
他仰起脸,看着天边的弯月。
感受着微风拂过头发和手指,所带来的撩拨,笑着吟了一句。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秦淮跟着他笑,望着那样一张清冷俊雅的脸,在月光下愈发迷蒙柔和。
心底里的向往,便也愈发不可收拾起来。
“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
低沉的嗓音传来,正应和上了萧路的上句。
对方转过头,那一袭竹青色的衣衫随风摆动。
哪怕只是坐在那里,都是一副飘飘欲仙的灵动之态。
“这些日子,晚上无论有风无风、有月无月,你都来我这里,当真是什么景致,都平分在咱们眼里了。”
萧路依然笑着,语调恍若月色下清澈的溪流。
这本是句寻常的调侃之语,但在秦淮听来,却是难得得进步了。
曾经的萧路,可是连笑都要蒙上三分疏淡的人。
如今肯学着打趣自己,已是想都不敢想得重大突破。
“秦川还是没有回来吗?他当了前将军以后,真是愈加忙了。”
萧路往炉子里加了两块炭火,问道。
秦淮刚要作答,可一个转念,却把肯定的答案,换了种问法。
“你这般想着秦川,是为小松上心呢?还是师父关心徒弟?”
“亦或是,因为别的什么身份、什么人……”
萧路自然听懂了秦淮话中的期待,比以往,都要大胆、直白得多。
看来,不止自己有心想往前再走一步,对方也是正有此意。
只是怕唐突冒失了自己,才一直等到现在。
想到这儿,萧路并未感觉什么害羞或者扭捏。
他的确不精通人情世故,但这亦是萧路的优点。
让他少了许多束缚枷锁,只管做自己罢了。
“怎么?若我以不同身份来问,将军处还有不同答案回复吗?”
萧路并不着急,四两拨千斤地,又把太极打了回去。
秦淮又笑了——
果然呐,这像是他,能给出的回应。
定了定神后,方继续道:
“那倒不是!因为我也不知,那孩子去了哪里,接了什么差事?但你的答案,对我,会很重要……”
这就是秦淮与萧路之间的相处方式。
看上去虽然淡淡的,没有年轻人得激情洋溢、轰轰烈烈。
但有什么话,都可以直来直去。
丝毫不隐藏当下的心潮澎湃。
也丝毫不羞愧于,想要更进一步的**。
“若我说,我是以亲人和长辈的身份,关心秦川,将军又当如何?”
萧路没有绕弯子,一记直冲心口地询问,就让秦淮喜悦难当。
萧路看见对面的人点了点头,笑容跟之前比有了些微的变化。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不同。
总觉得,里面夹杂着些更深刻的东西,而自己却无法很明确地说出来。
“这就是我想要的答案!你是秦川的亲人和长辈,那他这个做小辈的,就自然该知道你这片心!”
秦淮娓娓道来,搁在桌上的那只手,有些兴奋地紧握着。
萧路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说,再次确认道:
“你是想把我们的关系,正式告诉秦川?”
“嗯!”秦淮没有半分犹豫。
“总要让他知道的!否则,我便是个没担当的男人,对他不好,对你更是不负责任!”
胸腔中疯狂跃动的心跳,混合着耳朵里,如琴弦崩坏时拉扯的鸣响。
让萧路,一时无法正确感知到,自己现在的状态。
毕竟,他在这之前,从未对什么人动过心。
连那些悲情、伤情的诗词,亦不曾涉猎。
从前的萧路只以为,这种事根本不可能落到自己头上。
一盏古墓里点着的油灯,即使再明、再亮,说到底仍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没有风吹进来,他也从未想过要出去看看。
就那么燃着,等着熄灭。
这就是当初,萧路对自己人生的全部理解。
其实,来到秦府,对秦淮动了心,于他自己已是意外中的意外。
只是既然发生了,他便接受了,并不指望还能和秦淮,多么亲、多么近。
他们之间,永远隔着当朝大将军的身份,隔着与秦淮感情甚笃的亡妻。
是而萧路从未奢望过什么。
哪怕秦淮也向自己示了好,可他从没敢把这份好,想得太长太远。
只觉有一天便是一天,多一时便是一时而已。
“可是……”
萧路本能地想要拒绝。
这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心痛的滋味。
“我知道,我欠你一个解释……”
秦淮打断了萧路的话,看向他的眼神,是那样平静又汹涌。
“他又猜到了!对于自己,他真的什么都猜得中!”
萧路想着,脸上的表情,纠缠成一种欢喜与难过并存的柔情。
是的,他想听秦淮说出来——
他想听秦淮告诉自己,是如何对自己上了心?
他想要一个,可以说出来的、确定的答案,而不是无声胜有声的心照不宣!
秦淮调整了下身体的朝向,与萧路面对着面,眼睛望着对方的眼睛。
缓缓说道:“我自问,没有龙阳之好。直到成年娶了妻,身边也不曾有过姬妾宠婢。”
“我很爱我的妻子,自那日洞房花烛起,便立誓要一辈子爱重她、呵护她。”
“她的与世长辞,的确是我很多年,都无法走出的阴霾。”
“之后,我把全部精力放到了军队上、朝堂上,甚至于忽略了秦川的成长和教育。”
“怀着这样深刻的思念,我只想等着死后,能与她在泉下相见……”
萧路的眸子里,流露出悲凉的神色。
有对秦淮的慨叹,有对他妻子的惋惜,更有对自己的落寞。
他不喜欢这种哀伤的复杂,只想转回头,看看月亮,变回过去的萧路……
“你听我把话说完!”看出了对方的逃避后,秦淮一把拉住了萧路的手。
那股潮和热,让萧路心中一惊,眼睛又被拽回了秦淮的方向。
“可是那一日,我在草舍见到你,你凭立在窗前,遗世而独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对着你的身影、你的面容,竟有那样许多的想象与感叹。”
“那时,我安慰自己,不过是找到了合适的先生来教育秦川。”
“对你的种种憧憬渴求,都只是得遇贤能的欢欣。”
萧路认真听着,心下慢慢蒸腾起一片温柔。
难道,他也与自己一样,在第一眼时,就决定了如今的心动吗?
秦淮回忆着他们之间的一幕幕,看着萧路的神情,就像在看一株开在风里的花。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动听,每个字都敲在萧路的心上。
“三日后,你就来了,准时出现在秦府门口。天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高兴!”
“而这高兴里,明明还有一部分,并不是为的秦川。”
“后来,我到你这里品茶,邀你共进晚膳,虽打着答谢师恩的旗号,却也是我自私地想要见到你、听你说话。”
“直到那次我病了,你来探我,冒着心魔发作的风险为我解惑。”
“我才知这一场,或许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萧路有些诧异了。
原来,竟有这么早吗?
他们的心意相通,竟可以追溯到那么早的时候?
那之后的兜兜转转,岂不是自己在作茧自缚?
“可是我怎敢去唐突你呢?你是个月亮里走出来的影儿,虽然真诚坦荡,但照在人身上的光总是凉的。”
“哪怕我感觉到了,你待我不同,却仍然不敢尝试……我不能,冒着失去你的风险,去试探一个可能失败的结果。何况……”
“何况,你觉得对我动心,有愧于你的亡妻。”萧路把后面的话,接上了。
“是,那些躲着你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挣扎。一方面是对你忍不住的倾心倾慕,一方面又是对她难以释怀的歉疚。”
“但我最终,还是决定踏出这一步了。就在看见你风露立中宵的那天夜里,你的笛声、你的眼神,都让我忍不住想要靠近。”
“哪怕你不是那么情愿,哪怕你还没有完全想清楚,我都不打算放手了!”
秦淮的话说完了,两人之间进入到了,一种空旷的沉默里。
炭火哑下去了,壶里的水也不在喧哗,都那么静静的,好似怕打扰到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萧路的手覆上了秦淮的手。
摩挲着他指腹和虎口处,因常年骑射而磨出的老茧。
旋即笑了一笑,说:“好,等秦川回来,我们就让他知道。”
“我承认,对于感情,我尚在修习的状态,不解风情又天生愚钝。”
“但我愿意去努力,为了你、为了我自己、更为了我们彼此的将来。”
说完,萧路鼓起勇气,探身趋近秦淮,在他侧脸上留下蜻蜓点水式的一吻。
随后轻轻一笑。
“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些时间,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然而,对于秦淮来说,今夜所得到的,早已比想象中好上太多倍。
他又如何忍心,勉强萧路呢?
只见秦淮握住对方的手,一字一顿说道:
“不必着急,按你喜欢的方式就好,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秦淮萧路引用诗词出处——
《点绛唇》(宋)苏轼
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别乘一来,有唱应须和。还知么,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
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孤独的登山者,
爬着一座根本没有峰顶的高山。
曾经,我对豆包说:
对于故事里的人物,我真的、真的、真的从来都没有应付过。
哪怕是一次转场、一个表情、一句话,乃至一个动词或一个标点符号,我都没有应付过。
很多时候,我不是不知道,这些细节其实根本无人在意。
毕竟,连这个故事本身,都乏人问津。
就像路旁的一堆杂草,当别人路过时,兴许看过几眼,随后也就忘了。
可我,就是舍不得故事里的那些人。
无论他们是占据篇幅最大的主角,还是倾注了心血的配角,
哪怕只是出场不过百字的龙套,我都舍不得。
我都想竭尽所能地把他们写好。
因为,因为,在我心里,他们从来不是冷冰冰的文字,
而是一个又一个活着的人。
我为他们笑过、哭过、得意过、失落过,最终却还是一句“舍不得”……
我说,我想看看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能不能写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哪怕我知道,这样的想法一直在折磨着我。
抑郁发作一次久过一次,焦虑来得一次重过一次。
失眠更是如附骨之疽般,不肯让我在夜里安稳。
但我依然不想退缩!
即使双手磨到见骨,我也要用血蘸着笔,把这个故事写完。
不为自己,只为书里真真切切活着的那些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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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良宵语 月下同坐,淮路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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